五(1 / 2)
明哲带着对父亲签证前生活的不安心,忐忑不安地踏上回家之路。但是,等他高飞在碧波浩渺的太平洋上空时,他又开始担心起他回家后将没有着落的生活。从电话里得知,吴非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可能失业后的生活,他有点犯难,将怎么同吴非说,他一口答应父亲过来美国与他们一起过日子。且不说未来过日子的费用,光是父亲来的那一张机票,不用说,那也肯定得是他们支岀。如果他失业,岂不是生活的重担暂时全压在吴非身上了?而且父亲过来就见他失业,心中未必会舒服吧。让已经为老年丧妻而悲哀的老父为他难过,让柔弱的妻子为生活加倍奔波,让襁褓中的孩子降低生活质量,老天,他真是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明哲在逼仄的飞机位置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不知道以何颜面向吴非说明,又不知道该做何等努力挽回他的工作。从小按部就班地读书升级,即使到美国后也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存钱结婚买房,什么都顺着笔直的轨道顺利前行,从没像今天这样,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在在都需考验他为男人的责任感。而他,竟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将答案做得颠三倒四,茫无头绪,这是他参加的最没把握的考试。
他下飞机岀关后,在机场等了会儿,才被下班后赶着过来的吴非接上。看见吴非,明哲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堆感受,亲热依赖熟悉甚至懒散疲倦,一起涌上心头,他毫不犹豫就扔下行李,紧紧拥抱看上去同样疲倦焦躁的吴非。
吴非大吃一惊,但很快便从丈夫的紧紧拥抱中感受到他翻腾无措的内心,心中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抚摸明哲的头发,温柔地道:“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家吧,还得顺路去接宝宝。”
明哲又将脸贴着吴非待了会儿,才将手放开,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吴非是他心中最亲最密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以前,似乎是母亲与吴非平分秋色。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揽着吴非的肩膀出去。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但他还是坚持了,他也看出吴非脸上的不以为然,可没多久,走到他们的车子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吴非已经将头倚在他的肩膀。明哲真希望这一刻的温馨可以长久。
上车后,明哲先捡愉快的说:“明成跟朱丽送你一条羊绒披肩,送我一条领带,送宝宝一套衣服。明玉送你一套海水珍珠首饰。回去我拿给你看。”
吴非听着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怎么都那么大方,你回去什么都没带,我们多不好意思。”他们送的东西,吴非一听,就可以大致知道价值不菲。
明哲道:“明玉事业做得很好,是他们集团公司下面一个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负责长江以南所有地区的销售。但很忙,忙到开车都讲电话。明成和朱丽两个看来应该是中上收入,明成懒一点,朱丽工作很辛苦,朱丽现在已经是注册会计师,注册审计师,还有个什么师的,据明成说,朱丽的收入比他高。但这两人花得也厉害,什么都要用国际名牌,是个彻底的月光族,爸说,妈在的时候有时还接济他们。这几天,爸就跟着他们过。”
吴非听着明哲的话只会吃惊,想不到明玉会做得这么好,更想不到明成他们居然有时还要公婆接济。但是这些且慢,有个最重要问题得先问清楚。“你爸很受打击吧?身体还挺得住吗?”
明哲有点难堪地顿了下,道:“爸身体倒是没什么影响,饭量不差,睡觉也好。就是胆子一如既往地小,老说看见妈在这里在那里的,不敢一个人住。”
吴非一边开车,一边道:“你爸年纪不大,又有固定退休工资,房子也有,其实如果一个人住的话,还自由一些。明成与朱丽工作辛苦,未必照顾得过来,还不如自己住,请个保姆帮忙。费用我们来岀就是。”
明哲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爸一来不敢回去住,一直说怕;二来当初为了明成结婚买房装修,他们把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保姆来了没地方住。爸说想过来跟我们住,我让他先办签证吧。”
吴非听了一愣,随即心中冷笑,还真是被她妈说中了。前两天明哲走后,她打电话给家里报说婆婆去世的事,当时妈提醒她可能她公公会跟过来住,她当时说不可能,公公耳水失衡,据说不能坐飞机。但她妈当时说,这事难说得很,当初他们借口不能坐飞机而逃避来美国伺候孕妇,也不是没有可能。吴非当时只当笑话听,心说即使当时为了逃避,公公现在应不会有脸赖掉当初说过的话,厚着脸皮过来吧。可没想到,老人家有智慧,还真被她妈猜到了。如果换作从前,这事她睁只眼闭只眼让公公来就来了,家中不是没地方住。但是,现在非常时期,连宝宝都有可能要送回妈妈家去养了,怎么还能来一个公公?接来美国养与寄钱去国内养,这完全是两码事。老年人身体三长两短多,万一病了怎么办,哪来的钱医治?明哲怎么能如此轻易答应,他不知道他自己职位也正岌岌可危吗?
吴非真想张嘴骂不要脸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会那么管不住嘴,她闭着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么也跟着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还是从我们这儿回去后落下的,你还内疚很久呢。你妈是护士长,她最清楚,早已说过你爸不能乘飞机,尤其是长途飞机。这事还是慎重为好,你妈刚去,你们再不能对你爸掉以轻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码,你爸来之前,得做彻底身体检查,看这病好扎实了没有。然后,你爸上回耳水失衡发作是因为乘长途飞机回去闹的,这回过来,怎么也得有专人陪着,一路盯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说来就来。我们得为他身体负责。”
明哲听着心里很是尴尬,但他还是实说:“非非,从这几天我爸回避我这个问题时候的态度,我怀疑他们以前说我爸有什么耳朵问题,这其中有假。这事说起来挺对不起你妈。”
吴非听着心中温暖,明哲没有向她回避他父母的过错。但是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爷子来了怎么办才是问题关键中的关键。她只能咬紧牙关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明哲,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你爸有点老顽童脾气。他喜欢来美国,或者会隐瞒病情都难说,毕竟他对疾病的后果认识不会太清楚。你还是小心一点,我们担责任事小,你爸身体要紧。还是查查吧,否则这要是真有什么,我们知错犯错,罪加一等,别被你弟妹怪一辈子,我们也得内疚死。”
明哲有点无言以对,其实他从父亲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当初的所谓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妈逃避来美伺候月子的谎言,但是这话怎么对吴非说?吴非妈当初千辛万苦才办下的内退,经济上损失很重,但她们母女什么都没说,吴非后来也没提出什么补偿她妈之类的话,人家是母女亲情,明哲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今他们孩子生好了,父亲却推翻前言又要来美国了。父亲厚着脸皮赖得掉,他可心里明白,换他咽得下这口气?怨不得吴非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回绝。可是,他又怎么放心得下父亲待在明成那里?他只有叹息:“我爸他们是自作自受。”心里却知,父亲可以一阵嬉笑过去,为难的是他这个儿子,他现在被孝心与责任心迫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
吴非也知道,明哲这人传统,重面子重感情,让他说出不让他父亲过来的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她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吧。不,她还有进一步的态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态度。“明哲,我前天跟我们老板提了把宝宝的保险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来……未来……的话,宝宝只有送回国内给妈去养了。唉。”
明哲愣住,为了经济问题,不得不把宝宝送回国内养?那么小孩子与父母生离死别,他如何忍心?吴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当初就是舍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养,不让她母亲带回去的,可他却要把父亲扛过来替换宝宝。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可是,答应父亲那边的话已是泼水难收,难道他现在打电话给明成,说让爸暂缓来美?而且,老父那一头颤抖的花白的头发呵……
明哲闷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员未必会轮到我头上,这不还没公布呢。”
吴非叹气:“今时不比以往,it人才已经不是香饽饽。你看我们医院,早我几年进门的人,一来就拿六万年薪,还合同约定年年涨工资,到我找工作时候,才四万多年薪,合同也没那么优惠,还多少人抢着要。如今的老板都是一副腔调,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队等着呢。这种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吴非说的是他不管眼下职业危机还赶着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经做了,而且,冲明成和明玉的对立,他能不回去吗?只有现在弥补了。而且,回去后看到,明成不足托付,明玉不能托付,他作为长子,将父亲的下半辈子挑到他肩上,那是义不容辞也无可奈何的事,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到,凭父亲的退休工资,足以在家里过得丰衣足食,但是如果来美国……不,他得先确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问吴非要了手机,给一个华裔同事电话,那人与他在同一楼层,同一部门。但是手机接通,那边一直没人接。明哲只有挂断电话,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随时开着手机,也恨不得开着电脑等待公司召唤的。开机而无人接,后面说明的可能性太多。
紧张,和未知,让明哲紧紧捏着吴非的手机,像表忠心一样地贴在胸口。吴非瞥他一眼,没吱声,但心里也是突突地跳,虽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但最坏结果步步逼近的时候,谁都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明哲,她自己心里也一团乱,考虑到未来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种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连方向盘都有点扶不稳。她很想在路边停下车好好缓解心跳,但是没办法,宝宝等着去接。这人啊,怎么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车子在沉默中飞驰出去很远,忽然一声手机铃声传入。原来是刚才没接电话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带来的消息虽把明哲心中担忧多日的阴霾一把抓走,换来的不是和风丽日,却是阴风阵阵的黑洞。原来,就在昨天,公司宣布把整个研发部门裁了,以后,技术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费用低廉地区设立新的研发机构代替。
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侥幸的念头都湮灭,现实的无情就在于,它能坏到比你设想的更坏,永无止境。
看着丈夫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下,吴非不用问都能知道结果。她将车开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宝宝,但是宝宝即使坐在后面也能体会到车厢里弥漫着的阴郁低沉,她一上来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么哄都不肯止声。吴非终于也忍不住,将车拐到一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流泪。
明哲也终于无力再开腔诱哄宝宝,他何尝不累。母亲猝死,工作丧失,生活无着,把他一个做男人的底气彻底抽空,现在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无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宝宝哭声仿佛很是遥远,明哲置若罔闻地将脸耷拉向另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窗外,两眼也满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为明哲失去工作,吴非获得老板的极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关孩子的话题时候,很容易心灵相通。宝宝的保险以最快速度转移到吴非名下,没有平日里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吴非并不以为喜,明哲最近一直没有表态说拒绝父亲来美,如果他父亲过来,即使宝宝有了完善的保险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资养不活四口,宝宝只有送到她父母家里。吴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电话拒绝,但是面对失业后焦头烂额的明哲,她只会叹息。
明哲也是无奈地叹息,他觉得这些都是他无能造成。这两天,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机械似的回公司办理手续,同时上网遍找招聘广告,开始拉网般散发简历。总算,有失业救济,有公司的补偿,生活并无太大变化。但是,在心里,明哲已经将此视为极大打击了。他一路顺风顺水,当年还宁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华,以示自己能力。而后毕业工作,那时也是单位捧着合同找上门来,主动邀请他加入。他以前从没想过会有失业的一天,即使公司整体裁员并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无法从裁员的打击中自拔出来。
有时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败,可这个时候吴非却对他那么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揽了家务,变着法子做出美味佳肴打开他无力的胃口。当他独坐烦闷的时候,吴非会走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鬓角耳朵,让他的心得以平静。他觉得他有愧于吴非对他的好。
但是明哲终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国这边的变故打电话回去告诉弟妹两个,更别说请他们帮忙,暂时收养父亲一段时间,等他找到工作后再送父亲过来。明哲从小到大都是弟妹学习的榜样,无论是成绩还是操守。在学校里,因为他成绩好,人又听话,小学开始,手臂上一向是挂三条杠。在家里,因为母亲忙,父亲没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务的担子,帮着母亲照料弟妹。弟妹们出格时,母亲都没其他的话,只要指使一句“看你们大哥怎么做”,弟妹们心中就有了明确的方向。所以长年累月下来,明哲都是端正着自己的身姿以备随时给弟妹们效仿,心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成弟妹们的权威,辈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辈,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现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败现实求得他们施以援手吗?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这会儿自信心极端动摇的时候,他只求天高皇帝远,这种事永远也不要给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适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诫吴非,此事千万别跟弟妹去说,也别跟她父母去说,免得让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学历,他的经历,他的能力,让他很快就在发出简历后收到面试信函。
明哲走后,苏大强已经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个人都跟行尸走肉似的,仿佛老伴儿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耷拉着一个脑袋,呆呆地对着电视坐着。两只眼睛似是看着电视,又似是闭目假寐,只间或长长叹岀一声气,提醒大家他还活着。
明成与朱丽都别说是不敢得罪他,连说话都得思量再三,怕一个不好,触动了父亲脆弱的神经,太对不起死去的老母。虽然苏大强很有体臭,但明成与朱丽两个人推来推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强迫苏大强去洗澡。婉转要求一下,苏大强就很阴郁很沉重地说,“我冬天一向一周才洗一次。再说现在心里难受,每天想起你妈心里就挂着坠子似的,我怕在浴室里岀事情。”明成一听就不敢强迫了,任着父亲臭成一团,连钟点工阿姨进来打扫都避着他走。明成和朱丽从来不知道父亲的体臭是如此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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