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殊途同归(1 / 2)
一支暗箭从意想不到的角落悄搭弓弦,瞄准欲射,有只飞虫嗡的从额畔转出,似是叮了一下,抑或疾发微小器物猝击要害。我投眸瞥见檐上有人拈弓坠落,翻滚在我身后不远之处。飞虫嗡一声萦转而回,小珠子从信雄那边晃出来,悄收飞虫即隐。</p>
“暗算人来着?”宗麟微哼一声,接住脱弦之箭,唰的抛回,掷插面门,打落爬到檐上探头探脑的另一名拈弓小兵,凛然转身,抬足踹那拈弓之人掼躯飞起,撞翻数个挥刀砍杀而近的乱兵。随即晃出袖铳轰倒门廊侧面冲杀而来的一个持矛之卒,转动六管腕炮,势如雷鸣霆击,震耳欲聋,殛毙多个掩攻上前的兵士。宗麟在烟焰闪灭之间冷哼道,“梁兴儿他们不理赵构、秦桧这伙权奸怎么想,从来最多只听副元帅宗泽、以及韩世忠夫妇号召,率领义军抗金,为了有力打击南侵的鞑虏,梁兴儿义军发明‘手炮’这种东西,当时还不算很厉害,黄天荡一带纷纷爆响,已足吓到贸然来犯的金兵。过了许多年,如今我这些牵机腕炮经过达芬奇他们一代代能工巧匠不断改进,成为‘神器谱’亦叹为观止的机括杀器,一千三百年后,奥斯曼帝国使者送来多少好东西巴结我,尤其是那个寓居京师的朵思麻,为苏丹坐望东方之余,特意派来土耳其肚皮舞嬢加以引誘,想跟我要。然而我并不好色,从来高雅,所以不给。”</p>
因见有乐、信雄他们在旁掩着耳发愣,宗麟啧出一声,拽他们避进殿门后,催道:“还楞着干什么,赶快躲去里面。宫墙四周又爬上来更多人,箭如雨撒。”我被揪进去躲之前,瞥目所及,觑见宫墙上似又挂起了许多首级,悬在竿梢晃动,其中一些人头被浇油点着,在昏暗烟雾里亮若灯笼,外边传来喧嚷:“今儿这里要点亮很多宫灯。殿内有的是人头,赶快杀进去取来挂遍四处,让蜀地之人学一学怎样过元宵更热闹!”</p>
“今儿是正月十八,元宵节期似乎已过了。”有乐伸头张望,不安的说道,“始于西汉的闹花灯,应该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这三天。元宵节是一年中灯火最旺的时节,当然这里要把灯与火区分开来。灯,是闹花灯;火,是放烟火。街头巷尾,红灯高挂,有宫灯、兽头灯、走马灯、花卉灯、鸟禽灯等等,吸引人们纷来观灯。自幼才华横溢,精通玄学,弱冠入仕的钟会联合姜维等蜀汉文武百官反抗司马家族的统治,顾不上过节,在历史上留下了忙碌的三天。丙子,钟会到了成都,派人把邓艾押送京师。钟会所忌惮者只有邓艾而已,邓艾父子既已被擒,钟会则独自统领大军,威震西部地区,于是下定决心反叛。钟会想让姜维率五万人出斜谷为前锋,自己率领众军跟随其后。到长安之后,命令骑兵往陆路走,步兵沿水路走,顺流从渭水进入黄河,认为五日即可到达孟津,再与骑兵会合于洛阳,转眼之间就能平定天下。恰在此时,钟会收到了司马昭的信,他身边的卫瓘也收到司马昭的密信。丁丑,钟会把魏军诸将以及过去的蜀国官吏都请来,在成都的朝堂为郭太后致哀,并拿出假造的郭太后遗诏,说让钟会起兵废掉司马昭。随即钟会开始授官任职,又让亲信之人代领诸军,并把所请来的魏军诸将,都关在益州各官署的屋中,关闭了城门宫门,分派重兵把守。卫瓘诈称病重,出来住在外面的官舍。钟会相信他,对他也无所忌惮。己卯中午时分,钟会刚给姜维铠甲兵器,听外面有兵作乱,钟会惊问姜维如何是好。姜维说:‘但当击之耳。’双方在宫城内外展开激战,姜维率领着蜀汉将士和钟会部下迎战。姜维亲手格杀五六人,奋战而死。蜀汉太子刘璿、左车骑将军张翼、绥武将军蒋斌、太子仆蒋显等也一同被魏军杀死。乱兵诛戮姜维妻儿以及蜀汉太子刘璿和关彝一家满门,围攻蜀宫内外仍在负隅反抗的钟会将士和蜀汉将士。眼下满城杀戮,不知钟会在哪里?怎没看见他……”</p>
“钟会完了。”宗麟揪他进来,蹙眉说道,“你别想了,魏将反击,势如疯兽一般四下杀至,谁能幸免?”</p>
我听到侧殿有一道门里隐约传出压低的抽泣声,瞥及门下流出血汁,忍不住拉门悄觑,但见屋内伏尸遍地,角落染血的屏风歪斜倒塌,遮掩不住桌后三个小孩儿蜷缩哭泣的身影。其中一个年岁稍大些的女童肩头有伤,犹在含泪强撑欲起,勉力护住身后两个更小之童。见我过来欲抱,那女童惕忙退缩,这时我看到她腰腹也有伤,正在流血垂淌脚下。</p>
宗麟见我蹲身取药想给她敷伤包扎,便拉住我,微微摇头说道:“她快没救了,已流太多血。你要帮忙,就抱走那两个年小无伤的幼童,一路易带些,离开这里再找户好心的人家,交付别人收养……”女童似乎听到,眼眶垂泪,不顾伤重,在旁勉力拜谢,随即转面,轻手抚摸那两个更小的幼儿,哽声颤弱的说道:“这是西乡侯的后代。你们以后都忘了自己是谁的子孙,好好活下去罢……”</p>
“西乡……”信孝颤茄惑瞅在旁,宗麟抱起一个幼儿给他背在肩后,眼圈微红的低叹道,“就是张飞将军的后人。亦算夏侯家族的后裔。你好好背着,别带丢了。若有闪失,到时候我打你就知道疼!嗐,你不要给那小孩儿吮茄子。又不是奶瓶,从他跟前拿开!”</p>
随即往信孝身前又绑了一个包袱,将更小的幼儿放入,转头说道:“赶快走,我听到窗外有许多动静逼近……”</p>
没等我反应过来,窗外突然有人探身而入,那年岁稍大些的女童发出微弱的惊叫。我转面瞧见她被几只粗手猛然拽出窗户,欲拉不及,只拿到一只殷染血迹之鞋。宗麟急抬袖铳欲瞄,窗外却先搠入长矛,纷扎而进。将宗麟逼退不迭,铳击窗边,震翻一人。外边有数个卒子张弩发矢飕射,接连飙箭猝袭不断,宗麟肩膀顷挨两箭,透衫穿过,几乎将他嵌钉在墙壁上。我忙拉他避出,宗麟闻听肩臂衣衫扯裂之声豁响,光着半边膀子懊恼道:“谁让你拉我躲出来这样狼狈,不然我跟他们拼了……”</p>
有乐朝窗外涌入的乱兵挥扇说道:“拼什么拼,要不是她拉你急避,你就挂在墙上跟一幅肖像画差不多了。咦,我这扇子怎么回事啊?”信孝带着孩子在旁指点道:“你要先按这里,然后……”一矢飞至,倏临信孝颈前,这时有乐展扇而开,堪堪挡住。居然射不穿扇面,叮一声磕掉箭矢,却把他和信孝震得踉跄不定。</p>
“你们这些鱼腩,”宗麟甩手抛投数枚铁叶镖,飕飕数下,放翻窗外挤入之人,复又转铳轰击涌进窗户的乱兵,顷间栽了一地。宗麟推开信孝和有乐,伸着腕炮惕觑之余,不无郁闷的说道,“跟你们组队真是太糟了!不知信照去哪里啦?”</p>
我在旁问道:“那个被拽出窗户的小女孩怎么办?我试试出去拉她进来……”宗麟转铳轰击的间隙,微哼道:“她没救了。你出去也是多送一个,别便宜他们……哎呀,火器又卡住,节骨眼儿上打不动,早知道其竟有这样拉胯,我拿它跟美艳的土耳其舞嬢做个交易也值。眼下还是快溜为妙!”更多乱兵涌进来追劈,有乐忙拉我急避刃光削脊之势。</p>
宗麟抡矛扫打,撂翻冲近之人,随即连戳多下,鸡啄米一般搠倒数人,后腰忽挨一刀。我虽扬臂荡出盾谶,震开刀锋,随着刃风掠及,宗麟腰后衣衫破裂,裤裙急坠,连忙用手提起,转身恼觑道:“刚才谁砍的?弄我裤子掉了,在小姑娘面前拉胯的形象何堪卒睹?自己站出来,给我出口闷气先……”正要一巴掌掴去,更多刀光迎头劈至,宗麟见不是头,提着裤子忙跑。顾不上狼狈,奔过来说道:“快溜去找个僻静地方,等我先拴好破裂松垮的裤头再回来厮打……”</p>
“你还想找回场子呀?”信照从门外抢身急入,步姿与刀势浑合,形如走了个之字,瞬间掠刃撩翻数卒,清除追逼我们缠斗不休之敌,匆忙跑来抱住信雄便走,转面招呼道,“成千上万的乱兵杀进宫殿来了,赶快找地儿开溜吧!”</p>
宫殿外杀声喧天,似已尾随而近。有乐忙问:“长利呢?”</p>
长利混杂在逃奔的钟会亲兵里面,被一大群人追砍过来,他拼命跑在前头,叫苦道:“糟了糟了,要跑不掉。宗麟大人快放炮驱赶他们……”我伸头望见长利和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箭雨中赛跑,长利时而超越往前,时而落在后边,两相拉扯,总算奔近前庭。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突然中了一箭,众亲兵簇拥上前掩护,随即许多亲兵纷纷中箭而倒。长利本已跑入廊下,却又忍不住返回,拉起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绕避柱后躲箭。虽跑得快,却有接连数矢追袭其后,被我扬甩盾谶挡掉。</p>
“宗麟大人这会儿哪有炮可放?”信孝背着孩子从门边颤望道,“他拉胯了。咦,那些史书记载说,当时姜维带着钟会左右拼杀,亲手杀死五六人,作乱的众将士格杀了姜维,又争相向前杀死了钟会。此时他应该挂掉了……”</p>
有乐不甘心地挣扎欲出,在宗麟拽扯之下,伸头说道:“钟会在哪里?千万别挂那样快,我不想看他惨死在眼前……”一矢忽至,飕临其脸,嘴前斗然显现盾谶之形,将箭挡开。</p>
我抬手看腕,纳闷而觑道:“先前好像不能用,这会儿怎竟又能使唤上‘盾谶’了呢?”小珠子转过来嘀咕道:“你看那个朱痕形态微弱,几乎没有。只怕跑去后面又不好使了,我觉得有黑暗势力悄伺在外,六壬禁制,相互抑克。”</p>
一排蜀兵装束之人穿过侧殿奔来,沿廊分布,拉开强弩,射退涌近前庭的乱兵。继而又有一班文武官吏簇拥多个苍发老叟挤往殿前,挺躯挡在宫门外,为首的柱杖老叟颤巍巍地越众而出,面对密密麻麻围在宫殿外的兵戈,毫无惧色,立在阶上说道:“西蜀长老在此。蜀宫不容你们造次!”</p>
有乐转望道:“他们走了半天,终于走到前面来了。咦,你为什么要捡那个胆子毕恭毕敬地捧在手里?阶下还有根大肠子,跟蟒蛇一样粗,你为什么不去捡呀?”捧胆之人的模样似是个蜀将,不顾遭文官们唾骂驱打,一路哽泣而至,指挥部众兵士张弩布防于两翼侧廊,悲恸之余,转面说道:“这是姜伯约将军的胆,刚才不知哪个混蛋随手乱丢,险些让人踩烂,我率部冒死抢到手,回头便拿去好生安葬……至于那条粗肠,我不知道是谁的。怎能随便捡?”</p>
宗麟在有乐脑后抬手悄指,以目光示意胆是他丢的。捧胆之人似没留意,只在廊柱后垂泪不已。信孝见他一边哭诉一边挨打,不由惑问:“那些文官为什么这样对你呀?”捧胆之人任凭身后众吏打骂,并不还手,只顾摇头走避。宗麟低叹道:“他名叫蒋舒,跟傅佥同样属于姜维选拔的川将。二人颇有胆勇,姜维甚爱之。蒋舒随姜维北伐,出力多且功劳不小,却被蜀国解除职务,据说蒋舒对此怀恨在心,在协助傅佥守卫阳安关时,迳自出城投降魏军。胡烈乘虚袭城,傅佥力战而死,钟会大军长驱而进,尽得库藏积谷。蒋舒素为姜维器重,他出关降魏,投入胡烈军中。钟会梦见武侯诸葛亮,醒来要去拜偈,让蒋舒引领他至诸葛亮墓前祭祀。诚如倾向于尊刘贬曹的文人罗贯中所言:‘一日抒忠愤,千秋仰义名。宁为傅佥死,不作蒋舒生。’虽是得以苟存于世,蒋舒却从此为人不齿。”</p>
望着他捧胆哭泣离去的凄怆身影,我鼻头微酸,垂眸转觑别处,说不出是何心情。</p>
“谁能没有倾向?”信照叹了口气,说道。“倾向当然有。宗麟显然是站队在蜀汉这边的,先前流了多少回老泪。而有乐不知为何站到曹魏那边。所以他们俩同时都不爽司马家……你们站在哪边呢?”</p>
长利憨然而至,说道:“我站在有乐这边。不论有乐支持哪一方,我都跟他站一块儿。”我点了点头,刚要言语,宗麟投来严肃的目光,说道:“女人闭嘴。其他人继续表达立场。”信孝背着小孩说道:“我站在孔明这边。”转面问信雄:“你呢?”信雄哽咽道:“我想回家……”信孝伸茄子敲他脑袋,随即转脖问道:“那你呢?”信照答道:“我当然站在诸葛亮和关公这边。难道世界上还有人不支持孔明、关公、赵云这些正派人物,反倒跑去支持司马氏父子以及他们身边那一堆奸佞之辈,这样太沦丧了吧?”</p>
“或许日后还真有这号没品之人,”宗麟微哼道,“萝卜拔了洞还在,豆腐端了板犹存。恶势力从来不会真正消失。荼害人心,腐蚀世道风气,一有机会就黑暗重临,将来难免仍有坏人当道的时期大概也跟司马氏那个晋朝差不多一样混帐透顶。”</p>
“不过我看你也很混帐,”有乐站到我身边,啧然道,“你为何这样对她?”</p>
宗麟瞥我一眼,见我呶嘴在旁,便疾言道:“我是看这小姑娘还算乖巧,不想见其以后变得跟我老婆阿多那样混帐,搞得我非跟她离婚不可。我那个阿多,自居为一家之主,整天嚷着要儿子们去上什么‘男德课’,然而‘妇德’也很重要。难道大家都忘记‘妇德’亦须讲究吗?”</p>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从门边露出,忍痛说道:“为免离婚,所以我不结婚。这样就不会被妇女伤害,你看那个向雄,便是曾遭女人深深地伤害了。头一次见面,他就抱怨说,一顶绿帽戴了几十年。并且辛酸地诉说其十几岁遭心爱之妇背叛的种种苦恼,以及作为老实人一路走来的血泪史。我见其可怜,就把他从牢狱里释放出外……”</p>
有乐忙上前搀之曰:“你终于冒出来了,我以为你已经挂掉了呢。”</p>
“按说他应该已经‘挂’了。”信孝闻着小孩子,愣望道。“史载景元五年正月十八日,钟会与姜维死于兵变,终年四十岁。当时钟会早就没了主见,倒是姜维率领蜀汉将士和钟会部下迎战。姜维手刃五六人,随即战死。姜维一死,大家争先恐后的去杀钟会,并糟踏姜维等死难诸人遗体以泄私愤。陡临生死关头,钟会更成没头苍蝇,和帐下数百人绕殿而走,被魏军全部杀死……”</p>
“各种记载众说纷纭,从来各说各话,也未必尽可信之。”宗麟转觑道,“我阅过的史料看来更靠谱些,其记载称,钟会心腹部将丘建,也是护军胡烈部下旧人。钟会欲叛变,丘建秘密把消息传到胡烈儿子胡渊处,抢先兵变,导致钟会叛变未果,反而被乱箭射死……你看他果然中箭了。大家别帮他挡,让他再中一两支,差不多就可以了。”</p>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挨在门边摇摇欲倒,恨恨的说道:“先前我还以为是伯玉出卖了朋友,原来是丘建。若不是今儿鬼使神差,我戴了你这顶帽子,恐怕真要死在姜维旁边。钟邕却换了一身与我先前相似的冠冕装扮,因而更多乱兵纷纷朝他那伙人追杀去了……”有乐拉他进来,我见又有箭至,扬手甩出盾谶,往有乐身后挡开流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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