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轻烟散入五侯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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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靖国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时,坐在国家至高无上地位上的那个人,这一年只有十七岁。苏台偌娜是皇七子,也是德妃——也就是现今皇太后——的次子。九年前让后宫腥风血雨的宫变发生时,偌娜只有八岁,还是一个对很多事都不明白的孩子。恒楚皇后控制宫廷的那两天曾经想过杀了所有公主以绝后患,但当派去的人提着剑来到德妃宫中时看到的是当门而立的苏台迦岚,她说:“要伤皇妹,先杀了我。”

恒楚皇后得报后一方面不想和自己的女儿闹得太僵,另一方面苏台清扬陪伴皇帝在离宫养病,既然这个皇长女杀不掉,急急忙忙杀掉八岁的孩子也没多大意思。偌娜就这样逃得一条性命。

偌娜十四岁登基,虽然作为公主,和清扬、迦岚一样从出生第一天起就被当作未来国君培养着。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偌娜在文武学业和政论、国策上都表现平平,与两个被称作天才的姐姐相比逊色许多。迦岚七岁起间隔着随爱纹镜早朝,清扬十三岁就能监国听政。偌娜却直道被册封为太子后才真正涉足政务。

作为天子,偌娜不能说怎么不好,但离开勤勉二字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平日里贪玩怕苦,不论大小事,但凡能偷懒就偷懒,性格也颇为骄纵,不爱听臣下的劝谏。爱纹镜雅皇帝的长兄——前任正亲王私下里这样对自己的兄弟评论皇帝,说的是“今上一路行来实在是太顺利了。”事实也正是如此,清扬、迦岚这两个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人自不用说,花子夜、蕰初这几个皇子也亲身经历过宫变的惊心动魄,看到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悲剧。而偌娜宫变时尚且年少,宫变后皇后恒楚和权倾一时的淑妃兰台皆成往事,四妃之一的德妃琴林一下子举足轻重起来。后来七年多,德妃是实质上的皇后,她的一对儿女自然也就与旁人不同;偌娜不象迦岚,承担着宫变的罪孽;也不象清扬,出生的卑微迫使她除了出类拔萃高于众弟妹外别无出路。偌娜这样的身份,就算什么事不做,也是注定了的一位正亲王。

偌娜登基这几年来朝廷还能维持正常运作,绝大部分归功于正亲王花子夜。一直到二十岁,花子夜留给人们的印象就是花下抚琴、柳下赋诗的俊逸。他精通音律,棋艺也在宫中数一数二,爱纹镜常说这个儿子文武双全,人又生的漂亮,是皇子中的翘楚。每当宫中召开宴会,不管是款待异国使臣还是慰劳守关的亲王,皇帝总喜欢将这儿子叫出来炫耀一番。直到二十岁之后才被德妃赶出来与清扬争长短,还是做一些原本该是公主承担的巡狩、赈灾之类的工作。他被封为正亲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好,前任正、和两位亲王以及先皇的幼弟宋王等都进宫劝说皇帝改变主意,甚至在先皇临终塌前争吵起来。然而四年过去了,今日再把前任正亲王拉出来问他花子夜如何,大概也是笑着叹口气回答:“勤勉能干。”

苏台历史上,历代外戚之家都会有一时的强盛,更不要说本来就是名门的人家。花子夜和偌娜的母系就是被称为京城五大名门的琴林家族。与废皇后所出恒楚家不同,琴林在德妃得势之前就已经百年荣盛。德妃得势与偌娜登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好像还添得不是那么顺心。用当家琴林映雪的话来说,五代以来,哪个皇后的母家不是“京城第一名门”,偏偏到了我们琴林,不要说第一,想要自称第二人家还未必承认。

这一日映雪在朝堂上又和大宰卫暗如争了起来,偏偏自家侄儿的花子夜胳膊肘往外拐,让她恨得直咬牙。想当年花子夜是何等乖巧听话的孩子,本以为他当了正亲王从此朝廷也就是在琴林家掌上做掌上舞,哪里想到……一想到这点,映雪就会咬牙切齿,挣扎再三狠狠吐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这么几个字。

正愤怒中下人来报说少司礼到,她收拾心情起身迎接自己的妹妹,却见琴林叶芝笑容满面,那份阳光灿烂和自己的郁闷恰成对比。

两人对面坐下待下人送上茶点退出后,心情郁闷的那个首先没好气地开口,忍不住要挖苦那人几句。叶芝也不生气,越发体现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身子半靠在茶几上凑到她面前道:“皇上有喜了——”

一口茶一滴不剩的喷在地上。

琴林映雪一边手忙脚乱的避开茶水一边道:“开什么玩笑!”

“这是能开玩笑的?今儿传得太医院司院,确诊的时候我正陪着皇太后,绝对没错。”

相对于叶芝的高兴,映雪的反应是重重一掌拍在茶几上,啪的一声两个茶杯一起震落地上。侍从听到声音刚探出一个头,给映雪一句“滚出去”吓得退了回去。

“哪个贱人的?”

“还有谁?还不是我们家养出来的好人儿。”

“那个贱人,居然敢……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皇上怀的是那贱人的孩子,又不是我们琴林家的,要是因此让那贱人爬了上去……哼。”

叶芝笑着摇摇头,缓缓道:“姐姐这句话就说得不对,在我看来,这是大喜事。”

“你糊涂了。”

“姐姐,我们琴林家走到这一步也算是位极人臣,再往上……不要说能走得台阶没几阶,即便有,走上去也不是福分。咱们要做的不是继续往上爬,是如何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历来外戚贵家几个有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登基要拿权臣开刀,第一个面向就是前代外戚。所以……要让琴林家不蹈覆辙,就要让天子代代出于我族。”

“……”

“姐姐,你也知道苏台王朝十几代来不曾出过两代皇后出于一家的事情。至于皇上……皇上对我们家那几个孩子也不怎么热心,你我不是一直担心,怕这几个孩子不能在后宫得一高位么。现在,机会来了。”

映雪的眉早已纠结成一团,沉思许久,可满脑子都是对“那个贱人”的愤怒,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品味其中的“好处”。沉默了半晌,终于忍受不住,甩甩手道:“行了行了,别卖关子,痛痛快快说出来。”

“今天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后怒不可遏,看这样子,要么要皇上打掉孩子,要么要她杀了箫歌……”

“正该如此。”

“可照我看来,这两条都不妥当。一来,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又不是当年生和亲王的那个女人,说打胎就能打胎。堂堂一个皇上,还是皇长子,打掉算什么名堂。就算皇上愿意,没一个太医敢开药,另外,宗室难道肯?第二点倒是可行,可是看皇上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舍得杀了那贱人。我这么想,最迟也就这一两天内,皇太后一定会召我们进宫和皇上当面摊牌,选得也一定是第二种法子。

“到时候皇上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箫歌,我们先不要开口,让皇太后演足了白脸。然后姐姐你出来提议一个折中的方法,皇子当然是要保住的,箫歌不杀就不杀。关键不就是皇家的体面么,要体面莫过于皇上立刻成婚,就像先皇对清扬殿下那样,至于皇后的人选——”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停住了话头。

笑容在琴林映雪脸上慢慢荡漾开来,她重重得抬起手拍了叶芝一下哈哈道:“有你的啊,不错,这皇后人选自然非我们琴林家莫属。”

“在那种场合提出,皇太后一定会附议,而皇上这时候只要有同盟,别的不会多想。皇太后、皇上定了,宗室就是再怎么反对,又能闹到什么地步去?何况,我们还有正亲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一团欢喜的映雪,缓缓道:“这件事只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卫秋水清。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拖久了,恐怕秋水清出花样。哼哼,这世上最不愿意看到我们琴林家昌盛的大概就是她卫家了。”

“不错,这件事越快越好,我们明天一下朝就去求见皇太后。”

“这些是皇上的家务事,照容身为臣子,只关心朝廷上的风雨。至于昭明殿、紫鸾殿后面的事情,不该是臣子管的,做臣子的也不想知道。”

就如琴林叶芝判断的,皇族宗室果然在第一时间通过各种各样说得清或者说不清的渠道知道了偌娜怀孕的消息。由于偌娜和皇太后因皇长子生父萧歌的处置闹得极其不快,一怒之下偌娜连着两天没有上朝也不见任何人。也就是这两天,前任正亲王,当今的端孝亲王和其弟宋王接连拜访了大宰、少宰、大司徒等人。然而所得到的回答都和眼前这位大司徒西城照容大相径庭。

作为前一代正亲王的端孝亲王辅佐苏台爱纹镜二十余年光阴,是在各个方面都具有出色能力的政坛人才。当年曾猛烈反对皇帝立偌娜为储和以花子夜为正亲王的端孝亲王对于苏台朝廷所处的局面有着深刻理解。爱纹镜雅皇帝临终榻前,他和花子夜一起守候。病重的先皇不断猛烈咳嗽着,仍然在间歇中抓住花子夜的手,一字一顿道:“皇儿,你记住,‘清扬莫带兵,迦岚莫进京,偌娜莫亲林’,只要你记住这三句话,然后勤于政务、善待百姓,莫要娇奢糜烂、穷兵黩武,就一定能……一定能治理好我们苏台……能够……让……能够让我们苏台的基业千秋百代……”

年轻的花子夜显然没有听懂这段话,他却字字明白。苏台清扬作为皇长子多年监国摄政布下的实力;对少年远行,却又表现出卓越治世才华的迦岚的愧疚和担忧;以及对外戚显贵的防范,字字句句都是这位天子多年的辛酸和总结。

然而,他虽然懂,还是不得不在后来的几年内看着三句话一一被违背。违背爱纹镜雅皇帝之意依然让清扬按照历代和亲王“代王镇边”的传统,以军事重镇永州,而非先皇所说的“中原富庶之州”为封地。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一来这是传统,不可轻废,二来他看着清扬长大,对这孩子的性格再清楚不过。清扬的确有野心也有实力,但是,她不是胆大包天的人;她要真是枭雄之性,爱纹镜雅下诏立偌娜为太子,仅给她和亲王封号时,当时刚刚从边关回来,手上有十万大军虎符的清扬完全可以发动政变。当时她没有这么做,就不会仅靠一郡之力来对抗苏台两百年基业。

然而……去年他在城楼上看着绣着“鹤舞.迦岚”四字的七彩旗帜通过永定门进入京城时百感交集。他倒不是和迦岚有什么私仇,也不是相信“冤孽不详”这种说法而把那害得前任和亲王殒命,使京城泣血多日的宫变怪罪到她头上。那一刻,他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先皇“迦岚莫进京”的遗命被打破,更是看到宫闱之间再起风波的影子。

如果连背负宫变责任,并被先皇下令生生世世不得踏出鹤舞一步的人都可以被册为正亲王并掌管天下兵马,那么身为皇长子且没有污点的清扬也有权利要求更高一步的地位。这一年五十三岁的端孝亲王时常这么想,而这份怀疑在已经数年不出永州的和亲王突然出现在京城“参加祭天大典,拜祭皇陵”时膨胀到了极点。

当他听到“皇帝怀孕”的消息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择后”,而听说此后琴林家两位核心人物数次进入后宫面见太后后,对这家抱有的想法也基本明晰。

京城的名门贵族,哪个不想把自家的儿子送进宫,哪个不想家凭子贵。虽然从来外戚权臣难有好结局,可那一度的荣华富贵权倾天下依旧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琴林家所求,应该是皇后的位置。他早知道琴林映雪姐妹二人从好些年前起就挑选族中聪慧漂亮的孩子,选聘了许多在宫中当过差的人来做教习,明摆着是为日后的选后选妃做准备。

琴林家、皇太后的想法很明确,皇上则一时不想有拘束,他也明白;唯独摸不清想法的只有一个花子夜。与此同时,宗室也有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琴林家为一代外戚就已经足够了,再出一个皇后,这家的隐性权利就会膨胀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比如说,正亲王苏台花子夜,虽然这两年来,尤其是去年以场兵灾之后,他和琴林家的关系已经淡了许多。朝堂议政的时候,对这个母系家族没有偏袒,有时候还可以打压几分。然而,他身上毕竟流着琴林家的血,谁也不敢担保要是有一天琴林家走到苏台皇族对立面的时候,花子夜会选择哪一个家名来效忠。

琴林家的儿子若是成为偌娜的皇后,帝后所出再不济也是后一代的和亲王,一想到这一点,端孝亲王就高兴不起来。

琴林家将会得到皇太后的,花子夜看在皇太后面子上也难以有太大反对;那么,他们这些宗室就要获得朝廷重臣的援手才能与皇太后一争。然而……

这日早朝刚刚结束就被传进宫的端孝亲王一想到那几个重臣的反应就忍不住叹气。西城照容、卫暗如这两个所有已经成年的儿子都张罗过暖席礼,显然不打算在选后选妃中分一杯羹的人,虽然最有资格当他的同盟,都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至于少宰涟明苏,以一贯的温和态度接待了他,听完他的来意后微笑道:“涟明苏所学的都是些政论、护民的东西,实在不懂后宫之事。”又开玩笑说端孝亲王您看,我家里人口这么简单,家仆也只有那么几个,就是因为我这个人实在不懂的治家之道,又怎么敢置椽皇后人选如此大事。弄得他实在是哭笑不得。

平日亲王和贵戚重臣进宫走的都是青龙门,在宫门外放下舆轿,一般的人只能步行进宫,他作为亲王自然换乘宫内的轿子。刚下轿就听到有人叫他,转头一看是弟弟宋王。宋王是先皇爱纹镜的幼弟,一个典型的安靖国皇子,清静淡漠与世无争,与王妃之间感情深厚,妻无二室的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端孝亲王一见他苦笑道:“不容易啊,连你这个闲云野鹤的人都惊动了。”

宋王微微一笑对前来迎接的女官道:“不用备轿,我们兄弟二人好久没在宫里走动,走走也好。”

端孝亲王知道他这么做必定有原因,笑着答应。果然两人没走出多远,宋王便道:“我们的亲家想要亲上加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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