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罗带 上(2 / 2)
在沈县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应该一时心软去见秋之,原本以为还是当年离开时那个样子,人人怒目相向,就连扫地的家丁都对着他丢石头骂他不知廉耻、富贵抛弃,以及骂他忘恩负义。
不错,他白皖的家境的确比不过秋之,而嫁到秋之家第二年母家迭遭灾难几乎家破人亡的时候也是秋之一家慷慨解囊。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就为了这点恩情他忍受了秋之好几年,忍受了她瞒夫纳侧,甚至忍受了她当街追打他这个朝廷命官……然而这一次见面不但秋之含笑相迎,昔日的婆婆和小姑几个也都对他热情备至,拉着他住在家中,专挑好听的说,甚至为了昔日的事情向他负荆请罪。
他还奇怪呢,十年时间居然能让那群人变到这个地步,当年为了把他这个朝廷命官留在家中不惜串通他的同僚给他下药告他强暴婢女。那时的无助,以及秋官大牢中冷的彻骨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常常在梦中出现,让他一身冷汗的惊醒。不过两三天,他就了解了昔日婆家温情脉脉的原因。那时他那昔日的婆婆亲自端了宵夜给他,在他受宠若惊的接过来请她坐下后那妇人忽然叹了口气望着他掉眼泪,顿时他就知道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事实也就是如此,那人说:“我那孩儿真是个苦命的人啊——”开了头,看他没有反应,自顾自道:“皖儿啊,你可知道我那孩儿的续弦是个短命的,过了门不过五年就抛下我那孩儿了。”
他冷冷听着不发一言。
那人又说:“皖儿,这些年秋之一直都想着你,她早就后悔了。既然皖儿你也没有改嫁,不如回来吧。对对,你要是不愿意嫁人,让我那孩儿嫁给你也好,咱们还是做一家人过。”
这些年来他算得沉静的人,永亲王曾经说他“南断崩于前色不变”,可就是冷静如他听到那句话还是拍案而起。
的确,他白皖身在高位而独身十年,可这时年并不是为了那个伤他入骨的女人而守的。这一家人,十年前如此,十年后还是如此,看中的依旧只有他身上的高官厚禄。此后两天出了秋之这一家上下人人上阵轮番来劝,或说秋之这些年怎么样后悔怎么样怀念他,或说他们是如何只认他一个女婿。就连这家的另外两个女婿也跟前跟后的劝说,拉了他到秋之房中说哪个香炉哪幅画是他当年用过的喜欢的,这些年四处为官都带着等等。
两日后襄南解围沈县重开城门,他当即离开,婆家老老少少一大群追到城门外,他在茶摊上取了一碗茶泼在昔日的婆婆面前冷冷到:“昔日马前泼水的故事秋之应该知道。白皖今日心意一如前人,望夫人莫要自取其辱。”言罢,扬长而去。
怎么可能回头呢,不管是秋之的虐待还是婆家的陷阱都是不堪回首,就因为婆家的那个陷阱使他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而且被母家抛弃。离缘十年,不曾归家一次,从秋官大牢出来的那一天踉跄着回到家中却看到家仆四散,当堂站着母亲,看到他一言不发上来甩了两个巴掌骂他“丢尽了家里的脸”要他“从此滚得远远的,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那段日子走到街上都会莫名其妙的被人丢石头,家人纷纷求去嫌跟着他这个下堂夫丢脸。到官署同僚下属指着那根刺眼的青罗带偷笑,更有殿上书记一道折子弹劾他持身不端。那段日子众叛亲离,前途无望。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恰好宫变,不是西城雅劝说他离开京城,在那种极端压抑的环境下,也许他会自杀。而即使是到了鹤舞,最初的那一年也是极端的艰难,青罗带成了耻辱的象征,有属下看到这条带子就对着他吐吐沫然后一纸辞呈“不在淫荡下作的男人手下做事”。
那段日子若是没有迦岚和永亲王的宽容,没有西城雅、秋林叶声的全力回护,他必定是支撑不下去的,尤其是秋林叶声。
辅佐迦岚治理鹤舞的几个重臣西城雅不愧太子傅端庄大度、世家气质;铭英能干锐利而秋林叶声则细致沉稳又具豪侠之风。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西城雅会适时宽慰于他,铭英与他并肩为友,而秋林叶声则竭尽所能的保护着他。
在她的保护下,他度过了那些艰难痛苦的日子,然后,不可免俗的喜欢上了她。
他始终是冷静的,知道不管多么喜欢秋林叶声永远不可能属于他。她是名门家主,她这样的女子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甚至行过暖席礼的男人都不配进家门,而他带着一条青罗带,大家男子见到了都要扭头远离的青罗带。更何况叶声是有家室的女子,她的夫婿一般的有豪侠之风,和妻子一样同情他的遭遇并想要成为他的知交。有几次中夜惊起,梦中拥叶声入怀,惊起汗湿衣衫,然后深深的唾弃自己。
有几次早晨起来拿过青罗带回想梦中情景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拿着青罗带对自己说——白皖啊白皖,一条青罗带连你的性子都改变了么,贪恋有夫之妇甚至怀有那般不堪言的心思,总有一天你还真要配上青罗带的本意了呢。
有时候他想也许叶声多少明白一些他的心思的,毕竟有些东西掩饰都掩饰不住。平心而论叶声并不是美人,若论容貌才气其实秋之在叶声之上,然而秋之才学虽广皆在精巧游戏之所,涂见才思不见大气,只何花前月下酒席宴上唱筹取乐,却不能经天纬地济世救民。他嫁人虽早可直到遇见了叶声才知道什么是身如飞絮、心似浮云的相思滋味。
一想到秋林叶声更是心乱如麻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了,看看更漏已经二更多当下放下书本唤下人送水,梳洗一下就要上床休息。片刻间就有人来敲门,他心想不管怎么说这家调教家奴的本事依旧不错。答一声进来,转过身顿时一愣,原来进来的不是前两日的家丁,而是一个容姿端丽的使女。
这女子笑颜如花,声音清脆目光灵活,叫人见之忘忧。女子手中端的并不是洗漱的水盆而是一个食盒和一壶酒,往桌上一放娇笑道:“我是伺候姑娘的烟梦,姑娘说了这些天忙着接待巡查使怠慢了大人,又说大人您喜欢熬夜看书一看起来冷暖饥饱均忘,故而姑娘亲自下厨给大人作了几色小菜。”说话间手脚麻利的打开食盒,斟上酒,笑吟吟道:“大人请用。”
他冷冷道:“我不饿,拿下去吧。”
这女子似乎料到他会拒绝,嫣然一笑:“大人连看也不看一眼么。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家主子未忘昔日之恩,大人就要拒人千里之外。”
说着靠到他面前举起食盒:“大人——”
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一看过去心就软了几分。那几个菜色果然是他最喜欢吃的,摆放的样子也果然是只有秋之才会的。便想到新婚燕尔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入士,秋之也有温柔的时候,兴致起时做一桌的菜喜滋滋看他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没想到十多年劳燕分飞,她还能记得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女子看出他心绪变化,又将食盒放回桌上柔声道:“大人慢用,莫辜负主子的心意。”
门轻轻掩上,留他独对夜宵。
他们说秋之这些年后悔了,后悔未必,愧疚却是真的吧。那一日沈县外他泼水而走,走出十余里却被秋之追上,那人看着他挣扎许久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说得很轻,可字字入耳。
曾经骄傲如许的秋之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也该满意了。
自斟自饮,长夜慢慢,美酒佳肴。
蜡烛啪的爆了一个烛花,他手中的杯子也在这一声脆响中滑落在地,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抚着小腹站起身来,身子却已开始颤抖,往门口走了没两步忽然急转身跑向内室。待到在床上躺下,刚刚还苍白的脸颊已经艳如桃花……
他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过了片刻仿佛还不足以压抑内心的烦躁一张口紧紧咬住了被子一角,纵是如此还是压抑不住的碎碎呻吟从唇角溢出。
正在此时但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然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瑛先生,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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