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碧天如水夜云轻 上(1 / 2)
日照在和亲王府受到了规格以上的招待,除了春音为了表达对水影相助的感谢坚持要留他用茶点外,这日当值的女官又留他吃了晚饭,目的当然是让他在主子面前说一些话。日照这些年来已经对此类事轻车驾熟,能区分出什么样的礼遇可以安然销售,而什么场合必须断然拒绝。
回到晋王府已经华灯初上,他的主子结束了为晋王设置的授课——年轻的晋王想要象宋王那样成为一名史官,他的司殿欣赏这个决定并努力帮助他实现——已经在自己房中等他。这天她没有看书,而是和另外两个女官喝茶聊天,轻松的笑声一直传到门外。而在她走入之后女官们知情识趣的一一告退,而做主人的没有挽留。
她丢了个询问的目光过来,日照恭恭敬敬道:“小的把信交给春音大人了。他们说找的那个男孩的本名叫绯红……”
那时面对他忽然的提问,那位老妇人看了春音一眼,后者故意将目光移开,温和道:“家母极性不如以往了,容家母回想一下……母亲,好像是叫红什么的,名里有个红字。”
老妇人应了一声,目光死死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喃喃道:“叫绯红,是叫绯红。”
“十八年前入宫的,那时候八岁?”
“好像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七岁还是八岁——”
“主子——”他补充道:“那老人家说记不清楚了,是不是等他们写信回去弄明白了再查不迟。”
“举手之劳罢了,多查一次也无所谓。何况——”恶作剧的笑了下:“要去翻查卷宗的人也不是我。”
他跟着笑了,然后看到主子做出让他靠近些的手势。顺从地走过去,距离她半步的地方站稳。只那么一瞬间,半步的距离就被拉近,被人拉着他的衣襟拽到面前。
水影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的,一字字道:“混帐东西,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样!”
“主子……”
“说——什么时候学会了欺瞒主子?”
“主子……”他几乎是哀鸣了,又有几分无奈的看着眼前人,目光中的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算了,”手上的力气松开一分,可还是拉着他的衣襟,眼睛也依旧眯着,缓缓道:“我允许你有自己的秘密,不过——你要是背叛我,我会一分一分的剐了你!”
“主子,就算有人一分分的剐了我,日照也不会背叛主子,日照是主子的。”
她的眼睛一亮,只有很短的时间,又微微眯起,松开手身子慢慢倒下去一手支额侧躺在塌上哼了一声:“满口甜言蜜语!难怪每一个都疼你。”
“日照只对主子说这样的话。”
“哼——只要是主子都一样,是么?真是一等的宫侍,忠顺二字都十全十美。”
“日照伺候过好几个主子,可只对主子您全心全意。宫侍其实是没有心的,不能对任何人动心,也不该对任何人动心,这些日照十七岁那年就明白了。只有遇到了主子您才不一样。”
“我对你哪里好了么?”
“主子给了我性命,那一次……那一次日照擅自作主,知道了主子的秘密……”
“那一次么……”声音里有一点点意外的味道,身子微微抬起将手臂隔在了靠垫上,以便轻松看到他的眼睛。
“是的。”
“因为我本来想要了你的命?”
“因为主子最终宽恕了日照。”
“你没有做应该被处死的事情,只是——”
“一个宫侍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是该死的。”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确信在那青年男子的眼中找不到半点尘埃,才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属于他们两个的一些往事掠过心头,而日照,更早一步的已经沉浸于回忆。
作为一个宫侍,八岁入宫和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排在一起听那个三十来岁宫侍一边甩鞭子一边训话,反反复复说一句:“做宫侍,记住四个字——忠心、顺从。”
很多年后他才真正明白忠心这两个字的含义,不是对某一个人的忠心,只是对“主子”这个名词的忠心。这一刻称谁为主子,忠诚就投向什么人,下一刻随时可以出卖,只要新主子需要这样的忠诚。
到水影身边是由于前一个主子——紫千——看中了那个刚刚册封不久的文书女官身边的一个漂亮男孩。在后宫,这是高位阶女官们常有的交易,或者说游戏。调整好心情全心全意去争取另一个宠爱只用了他半天时间,然而,这一次他得到的是一个不喜欢与人亲近的主子。
和他跟过的所有人不同,六位文书官水影对他好像没有主仆之外的任何感情,她深受皇帝爱纹镜雅的宠爱,又和光彩照人的殿下书记昭彤影相交,身上有一种年少得志才有的羁傲不逊。
她从文书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官长,连带着贴身宫侍得他也炙手可热起来。她常常和昭彤影携手同行,一般的美貌年少,一般的目中无人。
她对他和清极好,吃穿用度都不苛刻,每月零用也出手大方。可她从来不曾宠爱过他,而且不要任何人近她的身,沐浴更衣都自己来做。他觉得奇怪悄悄的和跟随她好几年的贴身宫女清讨论过,某一次清突然说:“主子是怕皇上起疑心吧……”说完脸色一变,象是后悔自己多言。
等他真正明白原委,是某一次她深夜归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身的水,且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回房就带着水带着泥的往床上倒。他和清在门外看着,都担心的要命,那人本来就风寒未愈,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一身水入眠,还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
他说:“我去为女官更衣沐浴。”
清吓得变了脸色,用力拉他,他道:“不要紧,要怪就怪我好了。”
那一天,淡淡水汽中他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年轻女官藏的最深的秘密,那个属于罪民的烙印,在雪白肌肤上,刺眼的标志着眼前人是苏台最低贱的阶层。
“这么个清丽高贵的女子,皇恩深重,居然是大罪人家的孩子么……”他这样想着,隐约知道第二天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场暴怒。
然而,那个人没有发怒,只有短短一句话:
“拉出去,杖毙。”
他听到清疯了一样哭泣哀求,他也哀求,却被毫不留情的拖到后门,然后是一杖又一杖,是刺心的痛苦和绝望,直到完全昏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清在一边抹眼泪说:“你都昏睡了两天两夜。女官专门请了太医来诊治,一定是不生气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一直到两天后的傍晚,水影才出现在他房中。坐在床沿边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一直坐到他睡醒,大惊失色的要起来行礼。那人轻轻按住他,神色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味道,又看了他好一会,才柔声道:“伤好了些么?还痛么?”
便在那一瞬间他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开始碎裂,一下子心痛起来,痛得让他喘不过气,痛到他放声大哭。
那一刻,他知道从此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在他死里逃生之后,无法抑制的喜欢上了那个激烈挣扎过而最终选择留下他性命的人。
“出去吧”她终于决定停止对他的“审问”,另一个人却没有立刻行礼告退,而是站在那里眼神里有一点犹豫。
“怎么了,你还想对我说些什么?”
“是——”他忽然下定决心,在她身边跪坐下眼帘低垂,用不响亮但字字清晰的声音道:“那个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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