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愿得此身长报国 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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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到这一夜结束,子正一过便是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的开端。举国上下笼罩在新年的欢乐中,即便是战乱、饥荒都无法消除人们对新年的期盼,和一瞬间的喜悦,更不要说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虽然称不上盛世,也远远谈不上天怒人怨、哀鸿遍野。

然而,沈留郡郴州州治这一年的新年笼罩在异常压抑的气氛中,全城不闻一声爆竹,看不到一个礼花。府衙也没有往年的新年宴会,进进出出的都身穿戎装,一脸凝重。

自从差役飞奔到府衙报告他“南安郡王奔逃入城”那一刻起,他和郴州的新年就彻底被毁了。在后堂拜见了南安郡王后,洛西城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把这一行人从郴州赶出去”。想是这么想,当然不能真的赶,毕竟人家是南安郡王苏郡郡守,随便哪一个名号都能把他这个小小的五位官压死。可他心里清楚,在他州府中的这些人就是瘟神,他们把苏郡弄得民不聊生,最后揭竿而起,然后仓皇出逃,苏郡那些叛军乃是以“杀齐霜,替天行道”为旗号的,不抓到她祭旗不会罢休。

他当天两次求见南安郡王,意思只有一个“请你们快走”,当然用的话是“请郡王速到郡治避难”,态度很明确——郴州庙小容不下您这个大菩萨,快走!

经历这场变故,齐霜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况叫做“寄人篱下”,态度温和谦恭有礼。洛西城一进门屈膝就扑上去一把扶住连声说:“本爵乃是奔命之人,承蒙贵州收留,不慎感激。”洛西城被她扶着抱着暗地里呸了好几下,心想男女授受不亲,别对我拉拉扯扯的败坏我清白名声。

苏台齐霜这一次倒不是想给人找麻烦,她比任何人都想尽快离开郴州逃往沈留腹地,郴州这地方和苏郡一条河相隔,不比在那里安全多少。然而她的宝贝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一路风餐露宿加上反复惊吓,从南江州撤兵那一天就病倒。前几天形势危急,齐霜也只能忍下心把她丢到马上一路狂奔,进了郴州城心里一送,顿时病来如山倒,第二天早上都有了幻觉,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大夫看了说是重症伤寒必须静养,若是再车马劳顿神仙也救不了。这样一来,苏台齐霜也不得不留在郴州。

若是别人,齐霜头都不会回一下就离城,但这是她唯一的宝贝女儿——当然,她从不认为凝川是她的女儿。这个家名苏台的女儿是她现在最大的期盼,也就是这个孩子将她与苏台皇族相连。她何尝不知道宗室里很多人都看她不顺眼,想要剥夺她贵族封号,可她这个女儿是堂堂正正苏台皇族的后代,有这个女儿在她就稳坐南安郡王宝座。

在齐霜眼里,只有这个女儿值得珍惜,不舍得抛弃她自己奔逃出城,这一耽搁,不到两天郴州城就被团团围住,谁也走不了了。而此时,这位未来的郡王还在昏睡中。

洛西城对围城有所准备,齐霜一说暂时走不了,他立刻派出几对人马到郡治报信,亲自写了一封信给郡守邯郸琪。大意就是南安郡王从苏郡突围,目前在郴州一时还走不了,探子报苏郡叛军一路跟着,一两天内就要围城,郴州没什么兵马抵挡不住,请郡守速速援救。

郴州到郡治快马两天多一点,第一批信使刚刚冲入郡城,那边厢郴州已经陷入危机之中。

郴州并不是要塞,一向风平浪静,相对也就没多少驻军。所有勉强称得上“战斗力”的加起来只有一千人不到,另外就是齐霜带来的两千多人马。照理说这些人加上城高池深对付万把叛军并不是不可能。问题就在于,郴州所面临的并不仅仅是外患,还有严重的内忧——郴州城中几百名苏郡难民。

照着郴州官员的想法,在围城之前就把所有难民赶出城去一个不留。可洛西城说什么都不同意。官员们不敢逼知州,齐霜也来催,被齐霜问了两次,他说:“郡王看看难民中有多少老弱病残。郴州不是富裕地,但凡年轻力壮又没有拖累的早早往内里去了,谁还在州城里住着等官府抓么。留下的都是生病跑不动的,您看看——”那时两人站在县衙一座小楼上,西城往远处一指,依稀看到一处大庙样的建筑屋檐下一堆堆的人。

“那是药神庙,城里的大夫轮流每三天在那里出一个时辰义诊,开些救命又不贵的药。郴州城的规矩,这一个时辰开出来的药方城里任何一家药铺都能免费抓药,药铺记帐每年春秋城里富户凑钱填上。在那里聚着的都是流民中病得不行的,为了每次都能赶上义诊,这些人就天天住在庙门口。就这样,也因为人太多,不是每回都能轮上。几乎每一次义诊前庙里的神士都要抬走一两具尸体,殿下觉得下官要怎样才能将这些人赶出城去?而今天寒地冻的,城里还有屋檐可以避雪,还有一些善心人给他们床破棉被,城外无遮无挡,他们一晚上都熬不过。”

齐霜冷笑两下,终究还是顾虑自己人在屋檐下没有开口反驳,可心里不知道把“乱仁慈”这几个字反复了多少遍。

到叛军前锋抵达郴州城下,郴州的官员越发恐慌,关于驱逐难民的事又被提起。一般的人可以不理,但当洛西城一向敬重的秋官也来提这件事的时候,他就不能等闲视之。耐下性子道:“本官也不是一味仁慈,但这驱逐怎么驱逐法。统共一点时间,聚集在外头趟在大街上奄奄一息的倒是好驱逐,可这些人放在城内有能坏什么事?大街上走路都打晃,还能去开关落锁?”

“那些年轻力壮的能躲能藏,这些日子进郴州城的不知道有多少,还有人出城后又回来,没人能说得准一个数。郴州虽不大,可藏个把人还是不难,我们统共多少差役,还要守城安抚百姓,让他们在郴州把所有难民都搜出来赶出去?再说,还有一些投亲的要不赶?万一弄得不好,难民们先乱起来,不用外头打进来郴州也保不住。”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所以,并不是本官过分仁慈,而是难以办到。也不是本官不珍惜性命,若是可以,本官恨不得现在就逃出城去……”

秋官想到他是立刻要成亲的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柔声道:“大人仁善高贵,上天定会保佑郴州。”

洛西城苦笑一下:“但愿如此!”

到了十二月二十九日,形势已经非常恶化,郴州城外聚集了万余叛军,各个高喊“杀齐霜”,一开始还只是说杀齐霜,到后来变成了“攻城杀贪官”。洛西城在城门上巡视时听到这么一声喊几乎每从城楼上摔下去,心说我怎么就变成贪官了呢。郴州百姓好些年没遭遇战事,百姓们人人惊恐。苏郡虽然动荡不断,可自来苏郡北穷南富,南江州闹事的次数远比不过北江州多,郴州也不怎么被牵连。且以往叛乱波及都有迹可循,这一次纯因为来了个瘟神。

郴州城外叫阵的叛军将领和洛西城一个城楼下一个城楼上对喊话,叛军喊的是虽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但至今没听说洛知州有大恶,我们找齐霜晦气,不干您洛知州的事,乖乖的把城门打开把齐霜绑好了交出来,我们马上退兵。洛西城听了又翻一个白眼,心说你们领头的江荻红也是知州,天下乌鸦一般黑还不是把她一并骂进去了。

洛西城自然不能答应这种请求,可喊话里对苏郡叛军礼貌备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你们既然以替天行道、解民倒悬为旗号,就不该围困郴州城,郴州百姓何辜之有,遭受围城之苦,惶惶不可终日。至于齐霜,你们私刑杀她乃是违背律法,难道你们起兵就是要一个没有法纪人人可随意杀人的国家?南安郡王请交由朝廷处理,圣上英明一定会还各位一个公道。

两人喊了一阵谁也说服不了谁,叛军开始攻城,城上一阵箭雨将他们射了回去。如此三次反复天色已暗,各自收兵归营。

第二天就是新年夜,郴州被团团围住,谁也没心情过年。洛西城在郴州的人缘很好,已经有一些青壮年到官府自愿守城,洛西城不愿看百姓互相残杀,心说苏郡那批人也不过是被逼得活不下去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可州夏官说实在没那么多人手巡城,将所有人调动上去勉强够,可总不能让弟兄们十二个时辰不睡觉吧。洛西城这才让夏官从当中挑选身强力壮,又没有太多家累得百姓协助,并说明一户人家最多找一个人。

原本此事还能控制,郴州城官兵一心一意守城,而城外的叛军将领多少也听说过郴州知州品行端正、爱民如子,加上郴州抵抗的利害也不敢太过紧逼,只扎好营寨,派人向江荻红送信。然而,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元月初一的深夜郴州西城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叫喊之声,叛军被惊动了这才发现郴州城门慢慢大开,一群人从里面跑出来大喊“快进来”“杀狗官啊”。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一队人,事后他们才想起来这群人根本不是叛军中人,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高声喊叫着“杀贪官”“火烧衙门”冲进了郴州城。

当时夜深人静,叛军们大半从睡梦中惊醒,分不清事情,看到有人忘里冲也忘了有没有将领呼喊着也跟着冲入郴州。

三更三刻,郴州西门火起。

四更,东城门陷落,东城火起。

五更,北城门陷落。

天明时分郴州已经四处浓烟,哭声一片,大街小巷乱成一团,也分不清哪些是杀进来的苏郡叛军、哪些是奋起抵抗的郴州百姓,但见浓烟滚滚、尸横遍野,宁静而美丽的郴州城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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