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破阵子 上(1 / 2)
夏日的早晨,燕飞重帘,蝉鸣高树。
四更方睡的人尚且拥枕沉眠,无奈山外有烽火,城外起狼烟,夜来马蹄声急,层层战报入京城达天听。
清早破坏主人好眠的是正亲王府的紫千,前一日深夜,花子夜连着收到两封战报,一喜一惊,可怜花子夜,夜阑不成梦换得悲喜交错。
水影在自家的花厅见紫千,她买的宅子庭院广阔,屋宇甚多,然家中人口简单,所用的不过三成。只叫人收拾出正房、书房,待客的花厅,另外厢房两间以备友人住宿,剩下便是几间仆人的房子。
紫千出生显贵,又在皇宫中长大,是喜欢派头的人,对她这一处住所一向不以为然,常说像她这样的身份地位,便当仆从如云,前呼后拥。水影被她挖苦了几次,终于一日苦笑着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啊?从映秀殿最下层出来的一介宫女而已,难道也要学您这样的天生贵胄来摆排场,徒叫京城名门笑话么?”说话间还指指周围说:“就是这个宅子,也不是为我买的,而是为了京城洛家而买。”
紫千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必然是符合她紫家主人身份的前呼后拥,这一日陪伴她的是个三十不到的俊美男子,身上衣衫非主非仆,一看便知道是主人家正式收房的亲从。这人的模样水影倒也不陌生,很多年前此人一度属于她,紫千拿了另一个人来交换,而那个用来交换的人几个月前成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
紫千进来的时候行色匆匆愁意在眉,但当水影有意无意朝她带来的这个人脸上看了好几眼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脸上一红,挥手让此人退到外头。水影又看了两眼,淡淡一笑道:“千也有长情的时候。”原来紫千一直以来对于侍奉在侧的宫侍都是当工具用,赏赐大方却随手抛弃,这其中只有拿日照换来的那青年多年不弃,她和柳园咏恩成亲后便为那青年脱了宫籍正式收房。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正夫当然不会抛头露面,便由小妾随行,这是惯例。可她今日带着此人来水影家,便会让主人家想到“换美”那件事,当年入过她芙蓉帐缠绵侍奉的人已经是人家当门户的男主人,她这番举动多少有旧事重谈的挑衅味。
经过这一段插曲,紫千的愁容淡了许多,叹了口气将夜报之事告知,说是一喜一忧,喜是清扬叛军攻清平关不克。水影听了微微一笑,让紫千暂时略过,先说忧的那个。紫千吸一口气沉声道:“邯郸蓼阵亡。”
水影一下子跳了起来,盯着紫千,见她神情中一点犹豫都没有,便知这消息确实再没有其他可能,这才坐下喝了口茶平复心情,开口道:“详情如何?”
邯郸蓼既然是阵亡,自然是发生了战争,扶风的战争十之**对手方是乌方。然而,这一次与扶风直接交手的却不是乌方,而是苏台多年的盟友——西珉。准确地说,是西珉叛军。数日前,乌方在扶风西州天野关叩关。扶风天野关、戎城等几个关口是每年必有几场战事的,尤其是夏季,草长马肥,凛霜扶风等地的官兵皆是枕戈待旦。乌方兵马一动,天野关沉着应战。天野关的城墙是年年加固月月修整,城内军需齐备,尽管清平关没有及时运粮,但天野的粮草还算够用。两军相接,攻防一阵,敌人打不进来,我军也不出战,一面通报邯郸蓼等待援军。乌方和安靖之间多年的拉锯战都是如此,以至于天野关外明明是一片利于耕种的肥沃土地,却没有一户人家定居。当时邯郸蓼在甘露城,收到报告立刻整备了相应的兵马由藜褚雁率领前往增援。一般来说,乌方兵马攻城一阵讨不到便宜,等到援军一到自然撤退,到时候双方再谈判一阵,各退一步,又能太平一两年。援军共三万人,加上西珉分裂为二后,一方投靠乌方,邯郸蓼对于与叛军接壤的几处关城也格外小心。如此一来,三万兵马出发后,甘露城的防守就比较薄弱了。当时便有将领提出,邯郸蓼笑着说“甘露城外是西珉北安州,当地的官员与将领都忠诚于皇帝,无需担忧。”
藜褚雁也说:“谁都不能保证北安州的守军不背叛皇帝,万一他们背叛,甘露城就十分危险了。”
邯郸蓼哈哈一笑说:“就算是叛变,他们如何能知我甘露城中虚实?”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甘露城和戎城是扶风最为坚固的两个城池,也一向是扶风守军大量驻扎的地方,北安州兵马不过千余,即便叛军调兵遣将一时间能凑到万人已经不错了。而甘露城中常驻军队在五万以上,敌军岂敢贸然进攻。
然而藜褚雁离开甘露城不到十天,敌军居然悄悄的度过数重关卡,抵达甘露城下。等到邯郸蓼得报,甘露城已经城门洞开,敌军潮水一样涌入,城内到处都是刀兵之声。
水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道:“何人能杀邯郸蓼?”
紫千神色凝重,一字字道:“辽朝元!”
水影啊了一声,又是沉默许久,终于道:“苏台清扬的手脚好快啊。”略一顿又道:“如此说来,北安州也归了叛军?”
“看来如此。北安州的将官曾是太子平叛的中坚,没想到……”
“我记得北安州的知州和州司士都是南明城麾下的将领,是她一手提拔。南明城失踪后这两人就被从中原调到北安州,且六七年来不见官位有半分上升,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紫千点点头正要开口,但听水影叹了口气幽幽道:“不过,辽朝元竟然也投了南辰叛军,大概连宛明期都没有想到吧。”说到这里望定紫千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形势越来越糟,是不是该把我家咏恩送到别处去。”
水影摇摇头:“我看还是留在京城好,这全天下有哪一处城池能比京城坚固?若是你还只是‘紫千’,或者茨兰那个混账没有拿安平王为旗号,鸣凤倒是一处躲兵灾的好去处。现下,还是都留在京城太平。你回去也劝劝殿下,请他将王妃和世子都接到京城来吧。”
苏台的官员这段时间以来对于震惊这件事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不利的消息接二连三出现,一个好消息往往伴生着数目成倍的坏消息。此时朝廷对于各地的管辖能力已经支离破碎,叛军切断道路,各地官员拥兵自重,乱世之中相互观望。七月起,邸报已经无法正常流转,朝廷的政令也难以按时发放到地方,而上任的官员往往被叛军阻挡在某地十天半月无法前进一步,很多地方出现政厅空虚的现象。
大概形势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反而不害怕了,又或者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后,连京城的这些官员也各自打起小算盘,观望形势想要找一个好机会干脆去当开国功臣。尤其家大业大的,更是瞻前顾后,真正为朝廷考虑大概十中无一。
扶风遇敌,重城甘露城被敌军虏掠一空,子女玉帛损失无数,扶风都督大奖邯郸蓼战死沙场。这样的消息如果放在前两年,足够让京城官员失眠几个晚上,现在人们不过一惊,然后说“扶风到底还是出事了。”真正注意到这个事件中特殊性的人并不多,但至少刚刚奉命从与茨兰对战的前线回京的丹舒遥在哀悼自己得意门生的悲剧时,对部将流珩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在我记得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乌方和北辰还有西珉联合进攻,我们曾经认为这三个国家彼此间都是水火不容的。”
邯郸蓼的去世对于丹舒遥是沉重的打击,这一年这个苏台目前最杰出的女性将领只有四十出头,即使对于武将来说至少还有十年可以驰骋沙场的光阴。丹舒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将的情景,这位出生于南苏台兵家户的女子,拥有只有在故乡才被人知道的普通家名,但是身材高大天生神力。那时他是四阶的武将,邯郸蓼只有九阶,可战场上冲锋陷阵勇猛无比。那一次他注意到这个女子超乎常人的勇敢和卓越武艺,战后召她到中军帐。这女子一离开战场就格外害羞,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头垂得低低的。她是邯郸家的小系,母亲二十多岁就因为战场上负伤而退隐故乡,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作为长女,她十五岁参军,并没读太多书。他喜欢这个青年女子的勇猛,更喜欢她的纯朴,亲手教她用兵布阵,鼓励她读书。这个纵横苏台边境三十年的女子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之后他又教导过黎褚雁,以及他自己的女儿夕然。苏台女将中论武艺邯郸蓼第一,三十年来军旅也只输给辽朝元一人,当年败于他手,最终又死于他手。
噩耗传来的时候丹舒遥怆然的对部将说:“一起在扶风抗击外敌的最后还是我这个老头子活得最长,连邯郸都先我而去。”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变动同样惊到了南平。听到儿子跑到苏台去杀人放火的辽绛琛顾不得病体沉沉,坐着马车由次子陪伴着赶到京城匍匐在皇帝路臻面前请罪。对辽绛琛而言,朝元是他的希望和骄傲,虽然是女奴所生,可他从来都打算将来把家业爵位都传给他。他也知道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差,十个儿子明争暗斗,尤其是他的四儿子,发妻所生,跟了宛明期十五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一年多所建功勋已将长兄光彩压了下去。他另外的几个儿子本来就看不起朝元出生卑贱,困于他功勋彪炳不得不收敛,朝元的性格也过于刚猛,兄弟间并无太深的情谊,如今有了能与之抗衡的人,朝元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他也知道朝元年来受了些委屈,原本想等他这一次出征回来就召集部族,正式将族长传给他,四儿虽好,到底文弱了些,不是南平英雄姿。然而,辽朝元居然选择了投靠那些背叛者,辜负了皇帝的期望,带着兵马投敌。
辽绛琛诚恐诚惶的爬进皇宫,一代勇将也只能匍匐在皇帝面前,磕头磕到血溅青砖,才听到皇帝一声“起来吧。”一抬头,宝座上盛年的君主威风凛凛,旁边宛明期侧身而坐,似笑非笑。和南平大多数臣子一样,辽绛琛也看不起宛明期。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苏台叛臣,更因为他“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得不像个男人”。南平的英雄应该是辽朝元这样的,顶天立地、力拔山兮,即便文官都粗迈豪爽。更因为宛明期是“苏台的男人”,南平这样的国家,厌恶苏台的女人鄙视苏台的男人,而一个“在女人面前低眉顺目的男人”居然爬到了南平臣子的巅峰,你叫辽绛琛这些如何忍受。辽绛琛多年来的耻辱就是正室唯一生的儿子从小病恹恹的,若是女奴生的,大概早就让他自生自灭,偏偏正室来自于比他更强的部族,只能厌恶的看着那孩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直到遇到宛明期。宛明期说:“辽将军,你家四儿给我当学生吧。”那个时候皇帝在他边上坐着,笑吟吟看着,纵然是他也只有低头同意得分。
扶他起来的官员叫了一声“爹”,是他最看不上的四儿,气质举止都象宛明期。宛明期看看皇帝看看他,不轻不重的开了口,说的是:“朝元一向反对圣上与苏台交好的心意,觉得这是丢了南平的脸。陛下啊,您的苦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明白。”
辽绛琛恨不能上去咬这人一口,心说“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让我们辽家灭门么”。却听他话锋一转,淡淡道:“不过,陛下心意以决,南平同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本来可以让百姓过富裕的生活,象我的故乡安靖一样。看看南平,空自有肥沃的天南平原,每年的粮食还不足以让百姓生活,只能靠掠夺过日子。邻国一强盛,南平就连百姓都养不活,堂堂一个国家却象山贼盗匪一样过日子。一场大雪就能死上万的人,几个月干旱就绝了一年粮食,除了打打杀杀就不懂得什么叫做怀柔什么叫做化干戈为玉帛。”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看看路臻,又道:“部落林立,各自为政,常视皇帝如无物。政令不能下达,军队不能同心,那年与鹤舞一战败北,我南平就几乎亡国,如此下去,这片土地大概又要换主了。”
若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辽绛琛一定跳起来斥责他胡言乱语诅咒王国,但此时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变成火上浇油那才真的毁了全家。
路臻等到宛明期说完才道:“宛相所言就是朕的意思。辽朝元看来是不愿意与朕同心了,朕收到报告,卿的八弟,十二弟也都背叛了朕。你们辽家是我南平肱骨,朕也一直器重你们。如果卿和朝元一样,朕不勉强,卿带着家眷离开京城愿意去那里就去哪里吧,他日战场相遇,朕也不会念旧情。”
辽绛琛战场上一等一的勇武,千军万马尚放声大笑,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皇帝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响,表情也不狰狞,而是略带笑容,顾盼平和,让人想到他沙场月下马上琵琶的英姿。可辽绛琛偏偏听得全身发抖,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臣不敢,臣誓死效忠陛下。至于朝元,那个逆子不是我辽家的人,臣请陛下准臣阵前效命,臣要将那个逆子亲手抓住扒皮抽筋。”
皇帝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卿与朕同心?”
“臣誓死效忠。”
“那么,卿就为朕做一件事吧。”
辽绛琛抬起头,但听路臻道:“卿与你家四儿替朕走一趟鹤舞。”
“鹤舞……”
“不错,卿带着朕的旨意去见鹤舞迦岚殿下,请她在鹤舞替朕取下辽朝元这个叛贼的头颅。至于本王的谢礼么,本王将皇宫中最珍贵的明珠——长川公主嫁给她的兄弟。卿可能办到?”
辽绛琛颤抖着跪倒接旨,又听路臻继续道:“此事务必秘密进行,不得张扬。另外,朕知道卿的部族今年也遭了不小的灾,族人生活困难,可有此事?”
“臣无能,未能尽责,让陛下忧心。”
“朕赏赐他们牛马三千,布匹一千,凡是生活困难的人家,均另行赏赐,你将族长印信拿出,宛相会派人替你办妥此事,你放心去鹤舞吧。”
辽绛琛再拜谢恩,知道此去若是不能完成任务,族中老少将无一人幸免。
说来也奇怪辽绛琛那一场病原本从春天延续到夏天,缠绵病榻时好时坏,大夫请了一茬又一茬,就连皇帝都派太医去诊治,可就怎么都好不透彻。可辽朝元一反,这当爹的一身冷汗一场害怕,还抱病请罪,然而第二天带着儿子几个随从启程的时候神清气爽,什么毛病都没了。这父子二人守着“保密”的圣旨,冷冷清清离了京城,刚出城门就有人报到宛明期那里,什么时候走的,带了多少人,出门朝什么地方,行囊大概有多少……宛明期这个大宰当的潇洒,多半时候在皇宫办公,南平朝制并不完备,有固定的京城和皇宫也不过百年不到的时间,倒也没多少人觉得大宰每天在皇宫里进进出出有什么不合适。皇帝处理完政务和宛明期相对聊天,君臣多年却没有什么分歧,各国中都是罕见的。
下人汇报完,皇帝笑吟吟问:“降琛可会叛朕?”
“难保。辽朝元和他爹爹一模一样,都是只知武力,只逞霸气的。”
皇帝哈哈一笑:“叛就叛吧,有了异心,拧着他的头都没用。”
“陛下倒是豁达,辽家父子可是勇冠三军,在南平各部落间也威望卓绝。”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