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寿山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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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庚申。

隆冬之夜,银钩挂柳,一缕凄冷的月光漂浮在澄净的西湖湖面上。微风低拂,倏然间吹皱了这安详平和的湖面,将那本就纤弱如柳的月影瞬间被吹得支离破碎,随着涟涟波纹荡漾开去。此时江烟微笼,西湖沿岸,灯火寥落,万籁俱寂,一片萧索。

忽然,一声清越嘹亮的歌喉在这碧波轻烟之中倏然跃出,犹如空谷之中一声黄莺鸣啭,瞬间啼破了这一方幽寂,此声来自西湖西北角,“十三间楼”上。

苏轼有云: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这十三间楼相严院,旧名十三间楼石佛院。苏东坡治杭州时,多治事于此。“高楼插湖脚,绀碧十三部”正是对此楼的描摹写照。凭楼观湖,揽四时之胜;酾酒分韵,寄须臾之魂;赏月听风,拾古今之遗梦;烹雪品茗,含天地之英华,如此集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为一体的好地方,自然也少不了那些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风流雅事。时人甚至称那小溪清流、映花浸竹、曾占尽二十四桥风月的扬州竹西亭也不及此处,当然,如今的竹西亭确实已经风光不再,建炎三年的一把火早已将它化成了耻辱的灰烬,所以时人也就不愿承认它曾经的辉煌了。

循声觅迹,十三楼上,画檐之下,氍毹铺地,绣幄徐展,一名窈窕舞女脚踩一双红色云锦翘头弓鞋,于当中背身而立,云髻峨峨,碧岑高耸,一袭织锦石榴百褶裙如云霞一般浮光散彩,嫣然夺目。只见舞女足尖一点,流霞为之舒卷,香云为之倾飐,似垂杨窣地的揖月长袂落地生风,腰间的衣带随风轻摆,藕荷色绣花披帛如虹贯日,于臂肘之间萦萦袅袅,摇曳生姿。

舞者玉纤婉转,皓腕攘袂,柔握玉指倏而轻举把月掬,倏而危堕如星坠,翩翩然若鸿雁之惊,婉婉然如游龙之升。玉蝶翩跹,百花低伏;孔雀伫盼,千羽具瞻;惊鸿一瞥,倾国倾城。忽而,见其右足足尖在舞台中间缓缓伸展,着地时空画一圆,继而信步向右腾出,柔婉的身姿也顺势向右倾侧,其势若跌,其情似醉,疏影横斜,鱼沉雁落,座中宾客无不为之咨嗟叹惋。

然,就在此时,舞者“苏醒”了过来。潜鳞纵跃,逸翮冲霄,俯仰之间,沉浮逆转,翻覆之间,尘埃已定。女子左侧的臂弯间还犹抱琵琶似地露出舞者半面玉脸,眼波微转,媚态横生,似乎是在感谢人们适才对她的赞叹之声,又似乎是在嘲笑人们适才对她的怜惜之情。

她衣袖慢敛,莲步轻移。低徊再顾时,她那一点朱唇微微一动,脉脉地引出了一串空山碎玉之声。

比起女子轻盈自如的舞步,她清越婉转的歌喉更让人如痴如醉,仿佛从这樱桃小口中吐出来的不是丽句清词,而是如沐春风的馥郁花香,是沁人心脾的沉醉甜酒,绕于杏梁,暖在心间。值此良辰美景,轻歌曼舞,云淡花香,实令人意绪飞驰,遐思漫卷。

今日正是新晋中书舍人崔洵的五十大寿,特意选在庄静林幽的大佛寺畔,以远离临安城中那喧嚣纷扰的勾栏瓦舍,以隔绝那市井小民的粗鄙之气。不过由于前方兵戈未歇,未免物议,尽管人之常情,但寿宴也未敢铺张。然则,因为前番这位崔舍人在朝堂之上说了几句他人不敢言之言,让许多同僚另眼相看,欲与之结交,所以今日寿筵之场面倒也十分热闹。

是年五月,金人毁约背盟,挥师南下,一时间狼烟再起,朝廷上下无不人心惶惶,纵然之后亳州、海州、郾城、顺昌皆有捷报传来,但官家的龙颜一直未曾舒展过,尤其是郾城之战后,更下令岳飞措置班师,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月前,于他曾有提携之恩的“张铁山”张俊秘密书信于他,授意他上书议战,以揣上意。虽然他知道自己刀笔之流,屈身事人,一贯只是代人捉刀,作他人口舌而已,所以他明知“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也不得不犯言直谏。当日,他斗胆陈言,辞色凛然,朝中诸臣莫不钦服。

迨及退班下朝,沐浴在众人又敬又愧的目光之中的他方知龙颜不悦甚矣。由是,他生了一场大病,栖栖遑遑地过了半月,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直到数日前,官家突降恩旨,擢他为中书舍人。他的那场病才不药而愈。意外之喜,意外之得,着实叫他喜出望外,一时老泪纵横,竟不能自已。

君威如雷霆,君恩似雨露,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天威不可测”!

他抬头仰望星空,倏而觉得自己和那满天星斗一样,都是仙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不过,他还是庆幸自己这枚棋子还活着,若当日他收到张俊的书信未有行动或稍有迟怠之意,那今日谪降岭南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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