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齐东山(1 / 2)
韩松一夜惊魂,在车厢里不久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只觉得十分饥饿。窗外车轮辘辘,是压在雪地上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再看车帘外天光昏暗,仿佛已经是午后了。
小叔说不会照顾孩子,果然是坦白话。她自己找到舍长送的包裹打开,胡乱吃了一点干粮。
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空气冷冽地扑在面颊上,令人精神一振。飞雪已经停了,白日斜挂在天边,映着道旁一排排干枯的树干。浅色山峦在田地尽头层叠地拱起,掩映着一座灰色城池。车夫是个高大的汉子,听见动静回头,见她俯身在车厢外张望,说道:“外边冷得很,小娘子快进车里去。”
韩松想回答说不怕,张张嘴,又是哑声。她担惊受怕了一晚,又不能说话,心里烦闷显露在脸上。韩芷听见动静,驭马过来,说道:“让她透透气吧,前方可以看见城郭了。”
他见韩松抓住车厢一边,想要站起来,并没有阻止,反倒伸手令她扶稳,说道:“你看过了这群岭,再过三川,就是家乡了。”
他见韩松努力眺望,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又向四面指点道:“前方有山岭扼控北方通道,梁城是长怀郡的要隘,便是这个缘故。长怀位置四通八达,向北可拒三都,向西兵临四塞,东南连通两江五湖。战乱时候,其四面都能防守,四面也可以出击,加之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常常成为交争之地。”
他为哄孩子,要多说几句,不料讲了一串都是军事地理。好在韩松听得十分投入。那车夫在一旁驾车,也听住了,突然叹道:“我等生在此处,只知道梁城重要,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些道理。若不是听大人一席话,怕是要做糊涂鬼了。”
他此言中有不平之意。韩芷有些意外,说道:“我看梁城此役未必会败。张缄连下十城,也是靠一股锐气。如今已经入冬了,他劳师远来,料来一旦久攻不下,就会退去,转攻别处。”
车夫说道:“照大人的说法,这张缄打不了多久,为何非要和他打呢?”
他一语脱口而出,顿时有些忐忑。韩芷并不奇怪,说道:“我听你们舍长话中也有此意。”
车夫听他并没有呵斥,胆子便大起来,忙道:“我听说这张缄喜好吃人心肝,若是攻城遇到抵抗,便要屠光全城。我们太守听到他要来,自己带家眷跑了。本来我们想来,既然太守都不要这城池,张缄若是来了,就由他拿去……”
韩芷道:“不料还有个齐东山?”
车夫一拍车辕道:“可不是如此!他孙子是本地郡丞,说既然太守不在,就由他来领此地的军政。这东山先生做过京城的大官,郡中都是他的门生,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守城没有兵马,他自出家财招募勇士。他一家是忠义勇敢了,但要是被张缄打进来,岂不是连累了一城人的性命吗?”
他一口气说完,韩芷缓缓道:“这话说得有失公正。”
他似乎不欲多说,但看车夫脸上有不服之意,又解释道:“在你看来,这一日避过了战端,就此天下太平。但事情并非到此为止。张缄不过是许謇的前锋大将。许謇行事跋扈,废立天子,使得州郡王国纷纷自立。兵戈已起,不会止于此处。长怀人口茂密,冶炼发达,又是四面交汇之要冲。许謇得此基地,必将据此而下,打通景州六郡,以图东南。此后长怀四面是敌,兵卒粮草出自哪里?死战必然要杀伤性命,但若是不战而降,岂不是任其压榨,将全郡推入烽火之中?”
他见那车夫不语,又道:“东山先生一文人也,人到古稀之年,散尽家财,亲身守在关隘,难道是为图一点虚名吗?若非是爱此一方水土,怎么能做到呢?”
车夫听得呆了,半晌,眼中竟落下一滴泪来。他抹一把脸,把头上斗笠摘了下来,叹道:“是我乡下人无知,先生教训得是。但我长怀人生在此地,难道注定要遭此一劫吗?”
这一路说话,不觉间到了城下。梁城依山势而建,颇为雄伟,城外有一队手持长戟的兵士驻守,查验令牌便放他们进去。韩松跳下车来,左顾右盼。韩芷把她抱到马背上侧面坐好,自己牵着缰绳。他待要与车夫告别,却听那车夫叫道:“韩先生且住!”把缰绳交给一士卒,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大步跟到韩芷马边,当头拜到地上,说道:“请先生带我同去!”
韩芷愕然道:“你不回驿舍了吗?”
车夫道:“我在那里又能做什么,不过混口饭吃!韩先生不嫌我愚笨,肯教我世间的道理。邹五感激不尽!我架得车,使得刀,马上拉得动一石的弓!先生一人赶路,有我在身边,总能派些用处!”
见韩松坐在马上,赶忙又道:“也能帮先生照顾孩子!”
韩芷听得好笑。但他生性豁达,来去自由,也不多劝别人,只道:“那你跟上吧。想要走时,也可以自去。”
那邹五大喜,又拜道:“多谢先生收留!”窜起来便替韩芷接过了马缰。韩芷随意问他几句家境过往,他登时如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
韩松坐在马上,颇为新奇,只顾看城中景色。只见街道颇为宽阔,两侧房屋也样式大方,井井有条。但路面上几无行人,有则行色匆匆。多的是武士模样的人,五人一队从道旁走过。但样貌形形色色,装束与守城的士兵也不一致,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不但长刀短矛各不相同,甚至还有钉了铁齿的木棒,看上去简直是路边捡来的。
此时马蹄的的,有数骑纵马穿过街道而来,当先一人一副圆脸,身材臃肿,裹在甲胄之中非但不威武,倒显得憨态可掬,大声问道:“足下可是小连将军帐下的韩参军?”
韩芷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那胖骑士喜不自胜,滚鞍下马,拉着韩芷的手问道:“在下唐望,代理长怀郡郡尉,不知参军可有连将军书信,带了多少人来?”
韩芷遭此一问,有些茫然,看了韩松邹五一眼,道:“只我这小侄女与随从两人。”
他答完了,见唐远亦是一脸茫然。韩芷恍然大悟,苦笑道:“唐尉以为我是带兵来援的?我此来是有私事,欲见齐郡丞。”
唐望显然大失所望,强笑道:“原来如此。”片刻又道:“韩参军从连将军处来,可有见到我长怀送去的信使?”
韩芷道:“我数月前便已出发,若有,恐怕错过了。”
他顿一顿,似有不忍,又道:“唐尉若是指望连将军,恐怕为难。我看连将军处境尴尬,无意出兵。”
唐望摇头道:“自张缄下了嵩县,兵锋指向景州,我郡首当其冲,早已发信向四面求援,如今月余过去了,谁肯来援我,我难道不知吗?”
韩芷听他语气,不由奇道:“连将军竟被说动了?”
唐望拍手道:“说不动小连,却说动了大连!东山先生刺血为书,寄与连相。请他以天下为念,出山保此东南门户。我那日亦在先生书房中,那书中所言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感人肺腑,在场人看了,无不落泪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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