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起风了（1 / 2）

 陈留县，是汴京往北八十里处的一座畿内县城，往日车马疾赶俩日便可到达，但在如今这风雪肆虐的冬日里，一切都会变得难以度料。</p>

这时，县城往南的城门里涌出一队蓑衣斥候，他们驭马奔疾，着风雪往乡野而去。</p>

……</p>

县城里。</p>

在这年关头，巷道里到处能见到招贴桃符的人家，他们张灯结彩，洒扫门庭，好让过来馈岁的亲友带笑而归；闹市街头上开始兜售锡打的春幡，百姓把它请回去悬自家门首，就能招来新一年的好运；同样的，五色线织的屠苏袋也鼓捣的热闹，姑娘们把它别在腰间，走起路来吉祥又大方。这是又一年的岁末，如果不是家境太过艰难，随处可见的，都是麻葛下、一张张平和的笑脸，若身在官府人家，这种喜色就更为明显了。</p>

衢元路上的崔府，又一轮鞭炮声响起，将奴仆们的笑声掩映中间。</p>

自从胡勖上调京师后，这知县的余缺就由潭州一闲置数年的老进士崔杞补上，或许自知政治生涯无望再进，所以继任以来，就一直本着捞上最后一笔再致仕的念头，如果还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就是希望能将独子荫入仕途，免得像他这般籍籍一生。</p>

后院的书房里，隔扇紧闭，奴仆尽数被屏退去前厅帮活，只留一看门在后院前守着，而这时，从前厅延伸过来的长廊上，有一对衣裳明亮的男女言笑过来。他们是崔杞的长子崔谡以及女儿崔茵茵，虽然崔杞有过吩咐禁人打搅，但这些条令对这两人并没有效果。</p>

“大少爷。老爷和周县丞正在书房商议要事，您看……”</p>

“汪二，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话的余地，还不让开！”</p>

旁边的崔茵茵也蹙起了眉头，将貂绒的坎肩拉了拉，露出尖润的下巴，“我有要事与爹爹商议。若是耽搁了，可不是你一看门的能担待的起，还不让开。”她一睨尖眉。看门的只能悻悻放两人进去。</p>

而他们口中的大事无非就是些雅集文会，在如今年关的背景下，这些应景的活动就如雨后春笋一般。</p>

到书房门前，崔茵茵刚抬起叩门的手忽然一顿。因为里头真的有传出来县丞周甫的声音。</p>

“……第二批也已分派下去了。只要那儿一回村，立马就能将他缉拿归案，保管万无一失。”</p>

“好，那这回就有劳周县丞了。”</p>

外面的她愣了愣，听这语气，怎么也不像是缉拿匪徒的样子，她恍惚间，门已经呼啦一声开了。那县丞也有些愣神，不过即而就恢复了往常。以长辈的姿态关切了两人一番，对于他们在外偷听的事却只字不提，他前脚走后，后脚就听到崔杞微愠的声音。</p>

“还不进来。”</p>

他膝下就这对儿女，从宠溺下，才造成了如今放肆骄横的举止。而崔谡和崔茵茵也自知失礼，赶忙努着头进来表错。</p>

“好了，有什么事就吧。”</p>

崔杞挥了挥手，两人才缓下气，崔谡整理了思路回道：“是这样的爹，望江楼要在二十七日举办全县文会，届时将邀请县内所有大儒才俊与会，场面甚大，所以那东家便托谡儿给爹爹问个空，若是爹爹那天有闲，可否赏脸赴会，想来以爹爹一县之尊坐席，士子才学们必当慕名而来……”他在那滔滔不绝，做父亲岂会不明白。</p>

“好了，我知道了。”</p>

“那爹……”，“到时再，我还有公事处置，你们先出去吧。”</p>

本来兴致勃勃而来的两人此时只能悻悻离开，出院门时，那看门汪二赶紧给两人问好，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崔谡一记耳光。</p>

“好什么好，管好你自己！”</p>

旁边的崔茵茵拉住他，“跟个下人什么怄什么气，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给人家解释，之前你可是海口夸下，看现在怎么收场。”</p>

崔谡听了更是郁闷，往那看门腰上一脚，结果自己还一个踉跄差滑倒，又羞又气下，便是拂袖去了，崔茵茵也是碎步跟上。</p>

……</p>

……</p>

腊月二十四日傍晚，风雪愈急，官道上的积雪已没马蹄，再强行赶路恐生意外，所以许多车队都暂歇了下来，往周边农舍、驿馆暂避风头，准备明日再发。</p>

苏进那四辆辎重车辆也投往山脚那儿的村子，身边商队如流，都是急着赶最后一趟生意，或是回乡过年。</p>

这场面，与去年榆丘村的场面何其相似。</p>

苏进坐在车辕前头掌着缰绳看，车夫张四和俩跑堂去了农舍问住处，所以他和另外俩厮守着摊，闲来时，便是打量起旁边这些堵得人仰马翻的车队。</p>

“有了有了，前面转口那家容得下。”他们回来了，而苏进也收回了视线，将握着的缰绳攥紧了，缓缓驱动起马蹄。</p>

……</p>

……</p>

同样的傍晚，在汴京，晚霞将陈府屋瓦上的积雪润红，就犹如大堂里头热闹的笙歌燕舞。</p>

蔡攸的脸上难得挂了笑容，与主家陈次升在宴里吃酒闲聊，大谈人生志向，两边陪着的多是龚原、谢文瓘这些中立官员，不过也有邹浩这个偏元祐系的言官扎在里头。</p>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女姬的舞姿倦了，士大夫的耐心也快磨完了。</p>

总该要留两句干货了吧。</p>

喝高了的蔡攸脖子烧红，开始流露出酒酣意恬后的醉态，这让陈次升开始转起了眼珠，他将舞姬屏退了。</p>

“蔡郎君胸怀大略，务事严谨，想来明年蔡公新政细务必是郎君操持，只恨我等老儒耳目不便。探不得细目如何，不然也可从旁协助郎君分担俗务。”旁边的这些老儒都是颔首抚须“是啊是啊~~”感慨，不想蔡攸脸色忽然一变。哼的摔下酒尊。</p>

“休再提及此事。”</p>

席列大惊，老儒脸上的酒色俱是不翼而飞，惶恐间，还是龚原听出了些异样，心问道：“难不成蔡公让三郎君协助处事？”他口中所的自然是蔡京的季子蔡绦，传闻蔡京最喜此子，如此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次还真是他想错了。</p>

蔡攸一拂袖子，“如果是自己人就罢了。没想到却是让那卖书的商贩夺了去，当真可恶，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p>

众人心里一个亮堂，甚至可以是思想上的一个趔趄。那卖书的肯定是指苏进了。可是蔡京怎么可能把处政大权分给一个商户，再……那苏进不是被皇帝降旨不得入仕么？</p>

这消息炸出来，就是少发言论的邹浩也坐不住了，“蔡郎君此言怕有所不实吧，那苏进早是戴罪之人，举京尽知，岂有再进仕途之理？”</p>

旁边一众应和，任谁也不希望多个生人出来搅局。可蔡攸的话却把他们死死地按在了绞刑台上。</p>

“诸位不知，来年陛下要建新制。效仿熙宁另辟讲义司处分军政重事，今后凡三省所出文字皆需通过讲义司审议方可成行，而这讲义司总详定一职则由家父推荐，而家父所荐之人正是那卖书匠。”</p>

他恨恨的与这些老头大倒苦水，“起初攸亦不解那卖书为何能避开罪罚，其后才知当初官家只罚其三省绝录，但其余建制并不作限，是故才有今日之祸。”</p>

这份的解释，把这些人最后的稻草全部没收，半天，没出话来。</p>

他们是知道些苏进和蔡京的关系，但也只是以为蔡京对后辈的提携，可眼下……就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了。</p>

讲义司总详定？</p>

如果按照熙宁变法时的条例司替代的话，那他岂不就是……</p>

陈次升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并且慢慢的顺着脸颊滑下去，而那被晁补之推来探风的邹浩更是连酒尊都握不住了，他用力的把卡在喉咙的唾沫咽下去，几乎已是颤抖着喉结问他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p>

“传闻，官家有意对元祐余官进行登籍造册，且不知是真…是伪？”</p>

那头意兴阑珊的回道，“是曾有过耳闻，家父让那卖书匠进行分等编录，可他一卖书的能懂得什么？这朝廷啊……怕是又要糟下一番冤孽了。”</p>

</p>

轰的一下，邹浩胸口一阵气血翻涌。</p>

社稷休矣！</p>

……</p>

……</p>

道消息，尤其是震撼的道消息，在这个不大的士人圈子里很快就能传个通透，以陈次升的府邸为中心，一圈又一圈的呈涟漪状辐射。</p>

入夜亥时，天黑的只想让人打哈欠，可就是这个时间，麦秸巷里的李府却灯火通达，并且陆陆续续的有七八辆马车驶过来。在一片马喑奴吁下，李氏一族的族人纷纷下车，年迈者在家仆的搀扶下跨进门槛，虽然头一直在飘雪，但门前的台阶却一直维持着它的原色。</p>

三进深的大堂，两列十余座尽数坐满，人头攒动，主案上两架蜡烛先是上，不过由于来事仓促，所以外头廊道上的灯笼没有，漆黑的外景，外加巷道里的几声犬吠，使得整个大堂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肃杀感。</p>

李格非在堂前和众人分事由，其中包括苏进前几天的那回提亲，他一边，两侧族人的目光也越来越凝聚到他身上，这番的肃然之气，饶是让嗑糖的孩子都只能乖乖含着不动。</p>

“这是道乡先生刚传来的消息，大家对消息的来源不用怀疑，现在找大家来，就是商讨与苏家联姻之事是否可行。”他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我们与一品斋之间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应该不用文叔多做解释了。”</p>

这话甚是唬人，尤其在听这骇人的消息后。</p>

李格业紧皱着眉头，时不时抬头看这胞弟，欲言又止，倒是旁边的妻子殷氏问道。</p>

“怕是谣传吧，毕竟那苏进只是一介商贾。又素无功绩，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有这提拔，再…他一弱冠之年。未免也太……”</p>

众人知她意思，本想应和几句让自己安心，但李格非那族叔李钦奉忽然的一记拍案打断了她们。</p>

“混账！”</p>

上回苏进搅和了定亲宴就让他很不快了，如今居然还要把族中最优秀的女郎下嫁给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这时候有面铜镜放他眼前的话，他一定能看到自己倒吹起的胡子。</p>

“他一低贱商户有何德何能娶我李家女儿。这事我绝不同意，文叔若是执意如此，那以后就别叫我三叔了。”</p>

他也是大把年纪了。气上了头，居然还有些踉跄，旁边赶紧扶住，也有劝慰的。</p>

“如今形势比人强。那苏进若是真领了新司总务。那我李家还不是任其鱼肉。”</p>

“就是，阿叔虽有义理，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论苏进是否真能领了总务，单凭他与蔡京的关系，今后我李家也难得安生，还不如现在就让安安嫁予了他，反正安安也是愿意。”</p>

可这倔强的老头却一直冷笑。他环顾了遍四周道，“安安那丫头从不缺婆家。可到如今，又有哪家王公敢强娶强嫁了？他姓苏的若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敢，庆王府定先要问问他的能耐不可。”</p>

“可是……”旁边有妇人质疑，“庆王是皇亲国戚，那是体面人家，即便议亲不成也不伤和气，可那姓苏的出身寒微，若是恼了他，指不定哪里给你下绊，我李家世乏高品，朝无硬柱，如何经得起折腾，这就是宁惹君子勿惹人啊~~”</p>

“混账，我李家世代书香，名门望族，若是与一卖书贩结亲，岂不让天下人笑话？”</p>

终于还是吵了起来，嗡嗡嗡的让人心烦。李格业眼神示意了李格非一眼，李格非摇了摇头，转而与身边的妻子王素卿交换了眼神，自己背过身去，意思就是由妻子来话了。</p>

今晚的王素卿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没有话，可此时，她还是站了出来，举高半臂把众人情绪收束了起来。</p>

“大家先听我件事后再论不迟。”</p>

……</p>

府内的这般喧闹早就惊醒了所有人，在后苑的梅林筑里，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的李清照豁的坐了起来，被褥的一角滑下床沿。</p>

她仰起头看隔扇那的菱花窗格，外面的雪花被屋里那豆油灯照亮，看它们片片的落在窗台，是那般静谧。</p>

“娘子……”</p>

外面轻轻的呼声，是丫鬟胭脂的推门进来了，“大堂真的有事了，好像跟那姓苏的有关。”她听了只言片语就过来报告，心里也是鹿似得嘭嘭跳，府里可从没这样大半夜的召开族会。</p>

李清照怔了下，店家？今早不是刚回陈留了么？</p>

就这会儿，廊道忽然响起了碎步声，“夫人？夫人怎么来了？”丫鬟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赶紧找空躲，这大晚上的还不睡，肯定又要被训斥了。</p>

可惜，她还没找到空儿，王素卿就已经在门口了。</p>

在夜色的衬托下，她的脸，第一次没有这么光鲜亮丽。</p>

“姨…姨娘？”榻上的李清照还没反应过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