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曲 醉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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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花春潮馆的后院别有天地,这不算稀奇的布置。妓馆、赌坊之类的销金窟,常有为贵客另设的场子。真正的大戏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参与的。

眼前的阁楼外表平平无奇,门口连匾额都没挂,进去后才知雕梁画柱,锦色珠光,极尽奢华,像巨富之家多过风月场馆。正中搭着五尺高台,杂役们无声而有序地布置着道具。戏班子的人压低嗓子,从旁指点。小厮领着四人上了楼,进到一个隔间,桌上摆满各色果品茶点,窗扇大开,戏台一览无余,是上佳的位置。那小厮又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即告退。

青简长舒一口气,半信半疑道:“刚才进门时不会见鬼了吧?乍一看上去,举止衣着全无相同之处,但那张脸就是老神棍不会错。”

“墨石翁老朽了点,没想到装腔作势起来倒不是一无是处,怪不得招了个妖媚的女人在身边侍奉。”杜荃掩口笑着,丝毫不遮掩幸灾乐祸的心意。“今天真长了见识。先是言兄成了烟花柳巷的行家,现在墨老头又变了个人似的。”

清辉露出看起来像是牙痛的苦笑。被人当成寻花问柳的常客固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误会,但是事实于此颇有出入。不过眼下大概也只能枉担虚名了。这姑且不论。墨石翁峨冠博带,锦袍皂靴,俨然一副仕绅模样出现在这里,实在很难等闲视之。清辉绝对不相信这个修为深不可测的老者会肤浅地追逐淫乐。陪在他身边的黑衣女子体态绰约,气质诡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无奈适才一闪而过,没能看清容貌。

方和斟了一杯茶,端起来闻了闻又重重丢在桌上。

“这等货色的催情药和迷幻药,减了分量又加进薄荷遮掩,仍难瞒得过人去。”

“天下的妓馆,稍微上点档次的都用这些药物,不必瞒人,客人心知肚明,都不点破。反正两厢情愿,乐得如此。”

清辉的解释化解了方和的恼怒,只是这茶水没人想喝下去了。

青简忍不住提出闷在心中的疑问:“贤弟在故国时不过八岁,之后便一直住在朗西,怎会对中原一带的妓馆风俗如此熟悉?不管怎么说,出身世家的垂髫稚子常去妓馆也太夸张了。”

清辉料到有此一问,便讲出往事,可惜根本算不上风liu韵事,勉强评价的话,更像荒唐的闹剧。

※※※

十年前,天下尚为三分。淮水之北的广阔疆域归属朗国,淮水以南则有两国相峙,虞国居东,襄国在西。清辉的父亲言仲微在襄国官居左相高位,主理内政。而地位更高的右相裴季辅,年逾七旬,三朝元老,亦曾为两代帝师。裴公清正刚直,学识和才干都是一等一的。

不过有光亮存在的地方就有阴影。裴季辅克己甚严,对下属的要求同样苛刻。他主掌的衙门总是最清苦、最繁忙的,即便是最坚定的支持者,若被告知要在裴相手下当差,也会露出为难的神色。裴季辅性情耿直,进而发展为固执。他自认为人刚直,与己相悖的官员理所当然便被当作奸佞小人、阿谀之徒。连襄帝石孟明对这位幼时的老师都深感头痛。总之裴季辅是有威望而缺人缘。究竟年青时就如此,还是年老后负面精神的沉积异变,就不得而知了。在朝中属于具备良知的保守派,与言仲微为首的新政派针锋相对。

无奈岁月催人老。裴季辅年事日高,精力大差,之所以仍居高位,很多人认为是由于襄帝石孟明的制衡考量。一枝独大是历代的忌讳。虽然石孟明在心里倾向于新政派,但势力庞大、盘根错节的保守派也必须予以照抚。让年老的裴季辅成为文官之首,压过资历稍浅的左相言仲微半筹,不失为稳定保守派人心的好手段。

言仲微与这个地位崇高的老人没有什么的私人往来。而裴季辅性情清高,也不会暗地结交或主动挑衅,两家大致上相安无事。不过言仲微和裴季辅的次子裴元裕倒是交情不错。裴元裕常去言府饮茶下棋,高谈阔论,是清辉尊重和亲近的长辈,印象中是个有着堂堂仪表和不逊于猛将体格的高大男子,本身却是地地道道的文官,风度和谈吐卓然不群,棋技烂得一塌糊涂,比棋技更差的是棋品。小时候,清辉常怀着恶意地断言,裴叔叔下棋的乐趣大半集中在悔棋、偷子之流的无赖行为上。

现在想来,言家出事的前半年,朝政已经出现异常,平时三五日无暇回府的言仲微也开始有了大段空闲。这天言仲微正巧无事,便带了清辉去潞州游玩。潞州风景秀美,离都城极近,父子二人骑乘良驹,早晨出城,日落赶回。年幼者玩得极是尽兴。不料刚进东门,裴元裕火烧火燎地拦在前面。言仲微见挚友神色焦急,还透着几分尴尬,忙问缘由。

裴元裕有个族弟,名为裴含章,幼年丧父,被裴季辅收养,如今刚满弱冠之年,文采斐然,颇有才子美名,喜欢流连风月场中,四处填曲留词。文士风liu本无伤大雅,但是他跟金缕红袖楼的头牌洛萍儿假戏真唱,又要替她赎身,又要娶为正室,这就不是小事了。裴元裕对此早有耳闻,一直瞒着老父。今早,府里两个下人嚼舌根子,让路过的老爷子听到,立时就炸了锅,命裴含章前来回话。

裴含章平日是个温言软语、无可无不可的性子,这回却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肯松口,定要跟那洛萍儿白头偕老。老爷子一怒之下搬出家法,把裴含章打得半死,又拟了奏折,要将国都之内所有娼寮妓馆一并取缔。裴季辅虽然被气得火冒三丈,但毕竟不是暴虐之人,与高叫“平民的困苦正好衬托士绅的优越感”、“增加赋税方可彰显我襄国百姓忠君爱国之自豪”的无耻官僚不可同日而语。他除了在奏折中大讲道德教化,也给那些风尘女子设计了谋生正途,诸如采桑养蚕、纺纱织布、另觅人家等等。

裴季辅坚信这是救人于水火的善举,更是维护道德风化的义举,理应是一呼百应才对。可惜结果尴尬,从者寥寥。腹诽他多此一举的人倒是一抓一大把。裴季辅是榜眼出身,文坛巨擘,一番引经据典下来,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奏折写得花团锦簇,通篇气势如虹,反对者完全拿不出等量的反驳。

裴季辅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往常不来上朝奏事也就罢了,如今提出奏请,还真没人敢草草应付。早朝议了半天,不出意料地搁浅下来。

好事者透出口风。消息先传到金缕红袖楼,继而传遍襄都的所有妓院。这下可好,香风阵阵地来了百十个娇艳妩媚的姑娘在裴府门前又哭又闹,都称相爷断了自己的生路,与其日后贫病而死,不如现在就跪死在府门前。裴府的家丁赶了几次,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连番威胁恐吓的手段,众女逆来顺受,被推搡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就是铁了心不肯离去。最后此事惊动了京师镇守使麾下的巡察营,将闹事的妓女层层围住。

巡察营要是当真动起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定然不是对手。可万一事情真闹到要军队动手,就无法草草了结,按规矩必定记档,裴季辅会成为襄国立朝以来第一位“靠军队镇压妓女才保全府邸清静”的笑话宰相,勤勉一生盼求获赐的“文正”谥号肯定泡汤。

裴元裕不忍见老父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只得求助言仲微。去了言府几次,都被告知相爷去了潞州,因此一直守在东门等候。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言仲微也大感头痛,思忖片刻,对裴元裕讲了个釜底抽薪的对策。自己立即入宫面圣,幼子不能跟随,托付裴元裕照看。

言仲微匆匆离去后,裴元裕想将清辉先送回言府。少年人喜欢热闹,劝道:“裴叔叔若要送我,时间怕要耽误。府上的乱子早一刻解决,岂不更好?”裴元裕也担心老父怒久伤身,而留下年幼的清辉独自一人又不稳妥,索性把他带在身边。少年得偿所愿,置身于热闹和麻烦的乱流中。

襄国都城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大城,大大小小的妓馆数百家,光是像金缕红袖楼这种规模的就有七家。裴元裕依照挚友的计策,逐一上门,对各家晓以利害,令其召回所属的闹事者。起初那几家还有心怀顾忌,大耍滑头。裴元裕抬出言仲微这尊泥胎神像,表明左相亲口担保不会断了他们的营生,只须立即召回闹事的妓女,便既往不咎,否则以“胁迫朝廷命官”的罪名严惩。如此软硬兼施,加上左相在民间的口碑极佳,才彻底化解危机。

未满八岁的清辉跟着裴元裕逛遍了襄都最富盛名的大妓馆,走马观花,目无余暇。小孩子不通情事,只觉有趣,倒没有特别的感受。

最后去的是煽动众妓女搅闹裴府的罪魁祸首——金缕红袖楼。金缕红袖楼的老板常年外出,不见人影。被人称为四管事的中年人亲自把二人迎进去。四管事从外表看像是衙门里的师爷,衣着朴实呆板,与风月之地的气质格格不入。陪他一起出来迎客的姑娘大大有名,与洛萍儿并称“红袖双姝”,名唤绿玉,是裴元裕在楼里结识的相好。单凭此举,就知道四管事心机深沉,虑事缜密。

裴元裕得到言仲微的指点和保证,加上本身的口才和威仪,终于说服四管事。其实如果只是令四管事召回闹事的姑娘,根本用不了一个时辰那么久。麻烦在于为洛萍儿赎身。四管事开价十万,还坚称赔得肠子都青了。裴府地位虽尊,却不善敛财。何况一两银子够一户普通人家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月还有富余,十万两……赶上整个禁军一年的军饷了。

事情的结局是金缕红袖楼没拿到一个铜钱,把洛萍儿乖乖交出来。直到今天清辉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裴元裕似乎在四管事的耳边嘀咕了一句,四管事面上既喜且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所有条件后就匆忙离开。

裴元裕是红袖楼的常客,与绿玉有过几度春xiao,本待问候两句再告辞。绿玉心不在焉,从一进房门就抱起言家的小公子又说又笑,临走前还塞过一大把精致的小点心,叹道:“若公子再大十岁,便是不带一文,绿玉也愿侍奉。只是十年之后,红颜已老,绿玉何存,倒贴上门,公子都嫌弃了。”

※※※

“……言兄好艳福。那裴含章和洛萍儿可是终成眷属了?”杜荃热心地询问,大有替古人担忧的意思。

“哪有这般容易。家父向皇帝进言,讨回了裴老头的折子。皇帝跟丢烫手的火盆似的,赶紧把麻烦甩出去。众妓女没有七家大馆牵头,各自散去。原以为风波平息之后,裴老头会回心转意,结果他却将裴含章赶出府去,又上表夺其功名,维存自家体面,颇得清流们的推崇。裴叔叔顾念兄弟情义,偷偷觅了一处庄园与裴含章栖身。谁料一月后,洛萍儿突然留书离去,不知所往。再过三月,裴含章病死,后事是裴叔叔一手打点。”清辉正说着,楼下戏台上丝竹响起,幽咽缠mian,竟是应景。

方和冷道:“裴老头沽名钓誉,绝情寡义不假,但那折子倒不无可取之处。”

青简五指依次弹在手中的茶盏上,发出应和楼下乐音的脆响,随口问道:“让妓女从良,改去养蚕纺纱,师侄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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