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父亲(2 / 2)
那唱腔依依不舍,百转千回,充满生离分别之苦,云板敲得越发急促——演薛平贵的那小生在跟妻子道别,唱得浓情蜜意却又大义凛然,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楼上演的王宝钏与薛平贵这一场离别,再重逢时已是过了十八年。
而如郡与景语,却是在十二的久别后,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
她的长剑落在地上,显得无比狼狈,而他藏身的纱帐也被划破四分五裂,露出在她面前的容颜,曾经那么让她惊喜,如今却变成莫大的讽刺!
“阿语,那时的你,冒着得罪我父亲的风险,毫不犹豫的帮助我,给我写信开导我,为我母亲诊治……即使是你家即将陷入万劫不复,你还记挂着暗中搭救我们母女,那时候的你,和如今……简直是判若两人!”
小古的嗓音哽住了,“为何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楼上的一折戏好似退场歇息,那五彩炫目的光影也缓缓暗下,灯光变得愈发熹微,照在她脸上,模糊得看不清表情——昏暗之中,只有那缓缓落下的眼泪在闪闪发光。
秦遥轻叹一声,眉头皱得越发深紧,此时楼上的细细鼓点又起,他一甩袖子,低声道:“你们继续谈吧,该我上戏了。”
从窗口掠出时,他回望了一眼僵直对立的这对男女,又添了一句,“还有一刻不到,其他兄弟姐妹就要到了,你们把握好分寸吧。”
窗户被合上了,唯一的一点亮光也消失,面对面站着的两人浸润在黑暗之中。良久,景语开口了,“我也很想知道,为何我会变成现在的我?
“很久以前,我父亲就教导我要秉持淑世淑人之道,不仅要及时救助身边之人,更要怜悯苍生的苦难。他教导我四书五经之前,曾经给我写了一幅字,那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对我寄予的莫大希望!”
他的嗓音很低,却是不折不扣的颤抖着,为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为这十余年跌宕起伏的人生!
“对年幼的我来说,父亲就是我追随的目标。他聪明能干,却又诙谐有趣,天生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不仅是榜眼才子,还是杏林国手,经常在诊脉时以有趣的故事放松病人心情,有些人甚至不药而愈,他曾经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景语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显得飘渺淡漠。却又蕴含无穷炽热的怀念与痛苦——
“父亲每到一地做官,百姓们都舍不得他离开,民间甚至有话本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天生肩膀上有三盏灯,上照社稷君王,下拂黎明百姓。年幼的我曾经立下志愿,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像他一样,无论才能大小,都能济世救人。让黎明百姓过得更好。”
“父亲在我眼中一向是智谋无双的,直到那一场战争——燕王朱棣公开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军南下,自称‘靖难’。实则是要篡夺侄子的皇位!”
“我父亲深受燕王的赏识,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坚定地相信他会固守臣节,忠于朝廷。我甚至准备跟父亲一起逃出北平——可后来,燕王召他前去,单独跟他长谈了一夜。”
景语的嗓音越发低沉。却含着难以言语的沉重苦涩,“次日早晨我才发现,我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倾覆了,黑白是非,竟然可以颠倒如此——父亲他居然主动为燕王出谋划策,俨然要助他谋反!”
说到这里,景语苦笑了一声,“天下士林都震惊了,以为他是为了贪图从龙之功,是为了趁机上位,而我却是不敢置信、不会相信!在我的仔细追查和反复追问下,父亲终于告诉了我真相:他其实是在暗地里联络齐泰、练子宁、黄子澄、方孝孺等人,谋划讨伐叛逆,力保天子。”
景语说到这,苦笑了一声道:“起初,他确实传递了好几次秘密消息,燕王的中军被长驱直入击破,两次大败,都有他的功劳——但朝廷实在是颓靡不堪,大好局势下连出昏招,居然被燕王连破重镇,渡过长江天险攻破了金陵,而建文帝就这么离奇的不见了,也许是死在火中,也许是逃了。”
“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父亲正在弹琴,瞬间三根琴弦断裂,他手指也涌出鲜血,他长笑一声,吟出了南宋文山先生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要以自身来殉这社稷江山,用性命和鲜血来匡扶这倒乱的朝纲大义!”
“那几天我心急如焚,反复矛盾犹豫几乎要发狂——有时候,我觉得他这是在犯傻:天下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没能让朱棣倒下,你一个书生非要站出来以卵击石!我甚至想过把他绑走……有时候,我又觉得他这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信念理想而奋战,再也没什么遗憾,即使身为人子,也不敢横加干预。更多的时候,我清楚的意识到:无论成败,他的性命,甚至我全家、全族的性命,都将彻底覆灭。”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可小古却分明听出,他当时内心深处的巨大痛苦——那种难以抉择、却又预知结局的感觉,是可以把人彻底逼疯的!
她心中一痛,接口问道:“所以那时候你为了救我,只能故作冷淡,把我们分在金陵为奴,而不愿给我们脱籍自由——你是怕连累了我们?!”
“我父亲当时很受朱棣看重,你们母女登记在册子上也只是胡府下人的名义,要想赦免你们并不困难,但我清楚知道,过不多久,我父亲就要从天子重臣变成万恶刺客逆贼了,以朱棣的残酷狠毒,所有跟我父子有关系的人,都难逃厄运。”
小古听着他的话,眼中光芒越发闪亮,强忍着鼻酸和眼泪,急急追问道:“所以那时候,你来替我母亲诊治的时候……”
她嚅嗫着,却说不下去了,一抹火辣的嫣红从她脸颊升起,一种又酸又甜又苦又涩的滋味弥漫在心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她说得词不达意,景语却听得清楚明白,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凝视着她的眸子也在发光,“我把那庚帖烧了,也伤了你的心——可你难道以为,我就是那薄情寡义的人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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