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过气影后（1 / 2）

 日暮黄昏，香港湾仔一栋写字楼的会议室，独坐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女子望着窗外默然静坐半晌。屋内灯光敞亮，屋外天色已渐昏沉。只见她倏地从位子上站起，走近窗前，推开半扇玻璃门。

才刚过完立秋，风带着余暑的温热，从窗外悄然灌进来，轻轻撩拨着她的头发。

她长吁一口气，伸手拢了拢鬓边的发丝，懒懒地靠着窗，俯瞰楼下的街道，不觉看出了神。

熟悉的社区，熟悉的味道。楼底下，茶餐厅、便利店、报摊、药房、水果舗林立，电车似已与港岛的大街融为一体，又自成一格，带着一丝看破红尘般的平静，在时光的卧轨上缓缓穿行，每过一个站，响起都一阵叮叮声，听来如母亲哄幼儿时轻轻摇响的铜铃。

女子忽然想起，进演艺圈之后，她已许多年不曾坐过电车。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有拖儿带女去买菜的妇人，有拄着拐杖散步的老人，还有身披霞光归家的行人。好些家商铺等不及天黑，便早早地亮起户外招牌灯，迎接这个大都会喧嚣夜华的到来。

然而，热闹都只是他们的。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她依旧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和这里的繁华格格不入。想到这里，女子不由得轻声叹息。

会议室的门倏地被撞开，门板撞到墙发出“砰”的一声响，一个年约二十的女孩兴冲冲走进来，边走边叫嚷：“苏菲姐，咖啡买回来了！”

窗边的女子回转身，无奈和地对女孩摇了摇头。

“非语，又忘了？动作轻点，女孩子家，毛手毛脚的，让人看了笑话。”

新进来的女孩马非语是苏菲助理，跟了她五年多时间了。那年马非语高中毕业，见苏菲所属的娱乐公司招募女团成员，想着来碰碰运气。样貌虽然清丽，可惜唱歌跳舞皆不通，第一轮就落选了。离开时，她在电梯旁看见这家公司张贴的招聘艺人助理的海报，想想觉得也不赖，于是又折返去应聘。

那张招聘海报正是娱乐公司为苏菲张贴的。那时苏菲还当红，因发现上一任助理偷偷将她行踪去向卖给狗仔队，当即辞退了对方。马非语来的那天，正巧她人在公司，便和经纪人马克一同去面试。

全程苏菲几乎都只是坐着，听马克跟马非语面试。末了马克询问苏菲可有问题补充。苏菲看了看马非语，问：“我想举个假设性的例子，假如你很倒霉，跟了个坏心艺人，有一天你发现他做了伤天害理、犯法犯罪的事，你会怎么办？”

“我会向警察举报他。”这是马非语给出的答案。

苏菲不由点点头，这女孩有点意思。在马非语之前，她也见过几个应聘者，同样的问题，他们的回答大多闪烁其词，不外乎苦心规劝之类的漂亮话，稍微有点个性的会说辞职不干，可还没谁敢给出马非语这样直白的回答。

经过上一任助理，苏菲认为跟在身边的人，人品才最重要，马非语虽刚出社会，没工作经验，但个性率直单纯，她倒也喜欢，当即便决定录用。

刚开始的半年，马非语在业务上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连对接通告时间和安排妆发都频出纰漏，气得马克好几回说要开了她，最后都被苏菲保了下来。这点，马非语不是不感激的，所以她很快收起最初只是随便打算打一份工领一份薪水的心态，认真学了起来，工作也便渐渐上手。这几年跟着苏菲，两人也是越来越合拍。

听见苏菲嗔怪，马非语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示意手中提的三杯咖啡解释道：“哎呀，姐，我这不是抽不开手开门嘛。”说时迅速环视了一眼房间。”怎么，咖啡都买回来了，马克哥还不见人影？”

苏菲没有搭话，接过马非语递来的咖啡，静静地坐在一旁边喝边玩手机。

马非语心里也明白，这两年公司跟经纪人马克对待苏菲都不如以往重视。如今全公司最得宠的一姐是宁蔓，资源都一面倒地给了她，好些时候马非语都暗暗替苏菲感到不平。这家公司一开始不过一不起眼的小娱乐公司，全仗着苏菲才打响名堂。难怪外人常说演艺圈势利现实，喜新厌旧，跟红顶白！

马非语见证着苏菲在这短短几年间的人气下滑，六年前苏菲以二十八之龄夺得香港影后的殊荣，那会她马非语还在学校念书呢，那个时期的苏菲多么风光啊！

可惜名声这东西最不保值。演艺圈年年有新人，年年竞选出新的影后，不消几年，苏菲的名气就下去了，只落得个过气影后的头衔。女人的青春最宝贵——姐今年几岁来着？噢，还有大半年就奔三十五了，看着貌美如昔，保养得宜，只是在女人靠吃青春饭的演艺圈，女演员上了年纪就要掉价的。观众大抵都喜欢年轻的。所以那宁蔓尽管论美貌跟演技都比不上苏菲姐，可好歹比苏菲年轻整整八年。所以，公司要捧她。

想到这，马非语觉得自己似乎领悟到了人生的无奈。她看着苏菲，心里叹息一声：“无奈何，姐就吃亏在年龄上。”

终于，马克出现了，他一副急匆匆的模样走进来。苏菲望一眼墙上的挂钟——嗬，好家伙，迟到了四十分钟，越发地怠慢自己了！她冲着马克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听听他有什么新鲜说辞。

“你们早上听电台新闻了吗？”马克从门口就开始抱怨，“说是今年香港在全球最宜居城市排行榜上，排名又倒退许多。不退才怪呢！为着香港这儿的交通，就能把人生生急得爆血管，宜居个鬼？你们说是不是！”说着瞥一眼苏菲，见对方没有要答碴儿的意思，自个儿找了张椅子坐下，又接着往下说：“一个小时前，我早早地”——他特意提高声调强调那个“早”字——“就从将军澳那边出发，不承想给我来个大堵车。”说着顿住打量了一眼苏菲，陪笑道，“等了有一会了吧，不好意思啊。”

马克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当年苏菲选他当经纪人就是看中他这一点，这样私底下交流她还能说回自己的母语。

马非语呢是香港土生土长大澳岛上的居民，普通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过自从跟了苏菲，这几年普通话倒也长进不少。听完马克的一番说辞，她恨不能当场给他翻个白眼，每回迟到都拿塞车当借口，能不能来点新意！然而他职位毕竟比她高，她只能拿眼去看苏菲，等着她给他点难堪。

只见苏菲哼笑一声，不喜也不恼，一边小酌咖啡，一边盯着马克看，看得马克浑身不自在。

半晌，苏菲才淡淡开口道：“我晓得的，你现在忙着带新人，没那么多闲工夫。这样吧，既然你贵人事忙，那我也长话短说。”

“喲，你这是哪里的话——”

苏菲无意听他絮叨，一抬手，示意他闭嘴听她把话讲完。

“算起来，自从去年底客串了半场贺岁片，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吧？”

马克点头表示认同。

“这大半年一直没见你帮我接过什么新的活——”

“哟，你看，你要这样说话我可就太冤了。”马克不待苏菲讲完便笑着分辨，“不是我不帮你接活，而是整个大环境大气候的问题呀！我是你的经纪人，你是我的艺人，我自然巴不得帮你多接活，你说是不是？”

见苏菲完全不搭腔，他又迅速调整表情，愁眉苦脸起来：“天地良心，这大半年我真没少帮你到外头走动，四处张罗张罗，只是你也知道，如今港产片不景气，尤其本地女演员，一年能接上一两部片子，那已经很好了。大家都不容易，都没办法，我们也只能......只能等机会找上门了呀。”

这只老狐狸，嘴上说得好听！马非语在一旁简直要听不下去了。说什么这大半年没少出去走动？是呀，走动是走动得挺勤快，可那是为苏菲姐吗？明明这大半年就只一心扑在新带的男团身上，哪有心思帮姐张罗筹划？见人宁蔓当红，担心自己地位被人家经纪人大卫给比下去，姐现如今又人气下滑，他肯定看贬姐帮不了他，所以正忙不迭地想法子要将自己新带的男团给捧上去，在音乐圈忙得团团转！我们家苏菲姐拍电影又不唱歌，也好意思邀苦劳，还把责任推给什么大环境大气候的，净会扯淡！

马克还要继续说：“我知道你这些时候没戏拍心里憋屈，我最初为着你也天天心里急，可后来我想明白了，自个儿干着急有什么用？我们要有耐心，要沉得住气——”

苏菲用双指轻轻敲了敲台面，提醒道：“你的咖啡该凉了。”

马克便知趣闭上嘴喝咖啡。

“旁的我们就别扯了吧，我不是你带的新人，用不着费劲给我搬这一套场面话。今天回来公司，也不是兴师问罪，我只是来说件事。”

“哦？”

“前短时间我在一个场合碰到徐导，他说下个月会开拍一出新戏，女二的位子打算留给我。我已口头答应了他，只等实际签约。至于细节问题，稍后你再找他们那边的人谈吧。”

马克听罢立马来了兴趣，坐前了身子问：“徐导？莫不是徐川大导演？”

苏菲点头。

马克看着苏菲，脑子已飞速转了几圈。听到这消息他倒是挺意外，没想到真如他刚才所说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苏菲能接新戏他自然很高兴，原想着她年纪渐长又已过气，怕是指望不上了，不承想还有大导演找她演女二，看来还是不能小瞧了她，没准这次能咸鱼翻身呢？

经过脑海里这么一轮迅速的考量，马克当即便下决定，以后得改变策略，行双轨制两手抓，将压在新男团身上的筹码，取一半压回苏菲身上——有时蒙了灰的金子，擦一擦还是能发光的！

他对苏菲立马热心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好，没问题，回头我便去跟进，争取把这事赶快定下来。”

“如此最好。”

“不知上回徐导跟你是怎么谈的？这部戏的投资方是？”

……

苏菲花了一杯咖啡的时间，跟他简单说明了一下状况，讲完便站起身告辞。

“非语，我们回吧。”

马克赶紧道：“怎麽，这就走啦？咱俩这么长时间没见，怎么也得吃顿晚饭吧。走，湾仔新开了家很好的中菜馆，我请你尝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