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 / 2）

到此刻为止，他所询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听其谈吐，实在不像一个铁匠，我不禁迟疑道：“杨君果然只是一个铁匠么？”杨铁匠默默看我片刻，忽展颜一笑道：“杨某自十三岁始，便与铁器为伍，至今已三十余载。”他将双手放至案上，缓缓摊开双掌。</p>

硬茧，裂口，烫伤的白痕，新伤累加旧伤，这的确是一双铁匠的手，虽然形状秀美，却难掩日日的磨砺与损毁。</p>

杨铁匠收回双手，看我一眼，又道：“三郎不以我卑贱，依约相见，我感激不尽。”</p>

我一笑道：“杨君哪里卑贱？不闻昔日嵇叔夜打铁事耶？”</p>

杨铁匠想了一想，缓缓而笑，道：“既蒙不弃，我有一薄礼相赠，请三郎勿推辞。”我一怔，不知他会有何物相赠，又该不该收，他已接道：“三郎可知‘元戎’”？</p>

我一惊之下，几乎站起，失声道：“元戎？你说的是诸葛连弩？”</p>

杨铁匠点头道：“正是此物。”</p>

我一时未敢相信。相传此物为诸葛孔明所造，据说能连发十余枝□□，只是如今早已失传。若此物当真在世上重现，值此兵乱之时，必为各军疯狂所求。</p>

而南剑之盟一旦得到此物，加以大量制造，又何愁攻城之难？何愁守城之苦？若是我军骑兵练会此弩，岂非所向披靡？</p>

我眼也不眨地看着杨铁匠，他面上肃静郑重，不像说笑。但如此旷世难求之物，又怎会流落到一个铁匠的手上？</p>

杨铁匠又道：“三郎想必知晓昔年冶兵大师徐夫人？正是他的传人潜心琢磨十数年，又将元戎重新造出。”</p>

我又是一惊：“徐夫人？当世竟还有他的传人？”</p>

杨铁匠缓缓点头道：“不错，隔代虽远，徐夫人却仍有传人。”他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帛，道：“此图所示便是那位传人隐居之处，你按此便能找到他。那传人避世虽久，但也听过广成太子仁德之名，必定愿助你替太子报仇。”</p>

想不到萧芒受民爱戴如此，连隐士都愿为他破戒插手尘世之事。</p>

我接过丝帛，疑惑道：“如此左右战场之利器，杨君就不怕所托非人？”</p>

杨铁匠微微一笑，道：“利兵既已出世，不用不祥。天下苦战久矣，越早太平便越好，何况逐鹿之师，唯有三郎的南剑之盟发誓替广成太子报仇。元戎若不交到你手，更应交给何人？”</p>

我收起丝帛，复扠手为礼道：“多谢杨君厚礼，林睿意感激不尽。”</p>

杨铁匠正色道：“我也替天下百姓多谢三郎。”</p>

远远已见有冶兵所用的竖炉，高约一丈，看来此处多半便是那徐大师传人的隐居之所。</p>

来到门前，只见木门虚掩，也不知徐大师传人是否在家。</p>

木门之上，却斜插着一朵精铁打制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向花心微弓，外缘则向外钩卷，巧夺天工。虽是至硬之物所造，神态却至柔至媚，花中贵妇之姿栩栩如生。却为何又是牡丹？莫非冶铁之家都酷爱牡丹？</p>

我几次报上名号，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却隐约有喘息之声传来。</p>

是有诈还是有变？我向四弟五妹使个眼色，暗运内力，全神戒备，右手蓄势待发，左手缓缓推开木门。</p>

并无埋伏，屋内只是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我一面暗自小心，一面疾步上前扶起他，只觉他身子极为沉重，正是垂死之像，绝非有诈。我心中暗觉不妙，忙伸右手按住他背心，强送真气入他体内。</p>

他总算勉强睁开眼睛，声音暗哑地道：“是三郎么？”我道：“正是林睿意。”忽觉他的声音有些耳熟，面容更是熟悉，拨开他面上乱发仔细看时，竟是杨铁匠。</p>

我怔了一怔，道：“杨铁匠？你何以在此？徐大师传人何在？”</p>

杨铁匠猛烈咳嗽，喷出一大口血。我猛地醒悟过来：“你就是徐大师传人？”他喘息道：“在下杨阐，正是徐大师不肖传人。”</p>

我想起身上带有言眺所制治伤的丹药，忙取出一颗给他服下。再细看他伤势，右臂已被齐肩斩断，胸腹各中一刀，伤势极沉重，恐怕回天乏力。我心下黯然，但仍是温言道：“杨大师勿多言，我先助你疗伤。”</p>

言眺道：“三哥，我和五妹先搜一遍屋子前后。”我向他点一点头。</p>

杨阐服了药后，精神略略一振，道：“我在此地等了三郎两日，三郎始终不来，刺客却来了。”我愧悔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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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谢无常前来示警之后，我虽仍履约，却也不免疑心果有圈套要诱我入毂，待得杨铁匠送我地图要我前去寻找杨大师，我当时虽惊喜，过后仔细一想疑心却更甚，斟酌了整整一日方才动身，却也是因为对元戎实在是求之若渴，并非真心相信杨铁匠没有害我之心。</p>

只怪我对他人毫无信任之心，如今累得杨大师要送命。</p>

言眺走到我面前，向我摊开右手，掌中是一小块烧焦的羊皮，似乎画得一些图形。</p>

我向羊皮略瞧一眼，道：“可有凶徒的行迹？”</p>

言眺摇头，低声道：“未曾找到任何人的踪迹。”</p>

杨阐挣扎道：“我也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便有人寻上门来，要我交出元戎图稿，我料他们定然不是三郎的人……</p>

元戎无论如何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便乘其不备，将图稿塞入炉火中……他们即便从我这里搜出十几张样弩，没有图稿，便不知如何拆装，样弩中的箭矢发完立成无用之物……”</p>

我欲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图稿，却实在不忍如此逼问一个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杨大师勿再开口，我即刻将你送医治伤。”</p>

杨阐费力一笑，道：“我失血过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亲手将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