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枫林旧梦(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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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若有人飞到极高之处,就能看到,以枫林城这里为起点,三山城、山阳城、青岚城、九江城……

在许许多多曾经有过壮烈牺牲、曾有过无辜埋骨的城池,都有这样的光照亮起,都竖有这样一块生灵碑!

乍看下去,像是苍茫大地上,一只只点亮的血灯笼!

庄高羡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竟也是他埋下的手段!

不只是悼念,不只是作戏,更是要将枫林城域的覆亡,充分地利用!

枫林城的老城主,曾经哭庙要说法——“枫林城域那么多人,难道就被白白牺牲了吗?”

庄高羡在今天给了回答——“不白牺牲,死后尚有利用空间!”

是的,他在呼唤整个国家。

呼唤现在的百姓,乃至过去的英灵。

他号召所有人,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全都站出来,维护他庄高羡的权柄,继续为庄姓皇朝贡献力量。生前贡献,死后亦贡献。

他要用这些生灵碑,用历代为庄国而死的英灵,再次凝聚起国势,收拢他无敌的力量!

残念残魂残意,涓滴成江海。

无数的流光向他聚拢,他的冕服沐浴神辉!

这一刻万灵朝天子,庄姓皇室三百多年的经营,他今日一并用之。

历代为庄国而死者,今日为庄君而战。

无论是姜望、赵汝成、祝唯我,亦或王长吉、林羡、白玉瑕,这一刻全都不得近身,全都被强行推拒。

这是纯粹的磅礴的力量,国势加于帝王身,超于道术神通的分野,洞真之下怎可企及?

就连一直肆虐在他体内的咒死之力,此时也乖乖蛰伏,不可造次!

在那庄国首都新安城中,杜野虎紧急闯进相府,将一卷黄绸丢到黎剑秋面前:“快!”

黎剑秋也不多言,铺开此卷,御意为毫,一笔疾书。

剖心坦肝数十言,是为英灵安息书。

杜野虎聚兵煞为力,强行摁下传国玉玺,于卷末盖印,如此即为国书!

黎剑秋又以相印附之,严肃地道:“去找宋清约,让他加水君印。现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加水君印,不够抗衡,不能安抚英灵。”

杜野虎大手抓起此书,腾空而起,疾飞清江水府——

但是否来得及,又是否争得过?

此时的庄高羡神采飞扬,天下皆反竟几家,乱臣贼子又何妨?

朕一意斩之!

他是天命之主,他是正朔天子,只要脚踏这片土地,他就应该是无敌的存在。

违逆此心,即逆天心。

违逆此命,即为国贼。

但在这个时候……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有个声音在这样问。

那是一个笃实的、温暖的声音。

姜望愕然抬头,赵汝成惊得揭面!

“打扰了。”那个声音说:“我只想看看……是否还有人活着。”

这一道礼貌的歉声后,响起推门声。

就连那受万灵所朝的庄天子,一时也惊愕低头——

他掌下的那块生灵碑,就像一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天地光转,物换星移。

在场所有人,都出现在一片废墟里。

大地开裂,天穹暗沉,满目断壁残垣,以及密密麻麻堆起的坟茔……

姜望如遭雷击!

赵汝成不敢置信地左右张望。

就连一直冷漠疏离的王长吉,这时也垂下了眼眸。

这里是……

这里是已经被剥离现世很多年的枫林城域!

这里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

是的。

庄高羡是庄国正统皇帝,是统治这片土地三百年之久的庄姓皇族嫡脉。

他在呼唤这个国家的现在和历史,他在呼唤百姓与英灵。他号召所有的庄国子民,为他而战!

而枫林城域的数十万人……被他遗弃而又遗忘的数十万人……

亦是庄国子民。

他们因此回来。

他们沉沦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在永沦的痛苦之中回归,归来陛见天子!

庄国的皇帝,能够面对庄国的百姓吗?

庄高羡骇然发现,向他汹涌奔流的那些英灵力量,一时截流,无法再来。彷如隔世!

“这是哪里?!”他怒声喝问。

他当然是知道答桉的,毕竟曾经抢夺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愿意是这个答桉,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时竟求假!

枫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吱呀

一扇院门刚好被推开,院中走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穿着简朴的年轻人,他肩上扛着锄头,腰侧斜插一卷书……

看着眼前这么些人,显然也是惊讶的。

但一霎的惊讶之后,脸上更多是释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锄头,还顺便带上了院门。

“大哥!”赵汝成颤声。

姜望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们都长大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我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忘了……”

他摸着自己很有些苍白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比你们都显年轻吧?”

“我今天准备出门,想看看西郊那边的镇子,还有没有人没安葬……应该是都安葬了的,但我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近来我的记性很坏。嗯,我想着今天要出门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闲话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时候,赵汝成就总嫌他烦,一到凌河“念经”的时候,就找各种理由开熘。

今天却舍不得走。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铺满了视野的那些坟茔,竟是谁人所为。

凌河在这片土地,安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已经五年又两个月了!

“你好,有人在吗?”

“还有人……活着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问题。

从来没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他是很高兴的。

但这些人里还有身穿冕服的庄高羡……他不喜欢。

“你是我们庄国的皇帝?”他问。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带有什么超凡力量,但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看着,庄高羡竟然紧张。

他有一种小时候背书没背好,被杜师抽查的不安:“朕……”

“怎么还敢来见我们呢?”凌河又问。

庄高羡想到了生灵碑,想到了自己亲笔写下的生灵碑文,心中生起一种悲悯,竟然也有些真实的伤怀了:“朕那时候……”

“你知道枫林城,死了多少人吗?”凌河又问。

庄高羡愣了一下。

户籍,自然是有的。枫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现在……早已销掉。

人都死绝了。

查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三……四……几十万?”

“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说。

庄高羡没法说话了。

他还能怎么接话呢?

凌河开始掐诀:“现在我们,要跟你讨债。”

庄高羡勐然惊转,面露狞色。

轰隆隆隆!

以他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墙。一堵堵高墙,共同构建成一座不断变幻、不断扩张的迷宫!

他若拔身而起,石墙也随着他高涨,好像能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庄高羡大袖一挥,便轰倒大片的石墙。

可石墙之外还是石墙,视野之中,仿佛无尽。

这不是凌河的力量!

这是整座枫林城域,这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两个月的痛苦与绝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这座被遗弃在现世缝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长的对抗痛苦的过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这是枫林城城卫军赵朗的石墙迷宫。”凌河慢慢地说。

他立在最高的石墙之上,身形随着石墙拔高。他俯瞰迷宫中心的庄国皇帝,双手迅速结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吐息瞬间成龙卷,咆孝着扑到了庄高羡身上!

“这是吹息龙卷,来自枫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长祥。”

他的右手高举起来,对着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剧烈动荡。天风如鞭,尖啸着向庄高羡笞落!

“这是枫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风。他守城而死,死前欲问董阿,想见君王。”

凌河在绵延无尽的石墙上缘疾行,脚步越踏越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狭长而直,冷锋似雪。

“刀名快雪。”他说着,迎面一刀斩落:“此枫林城卫军魏俨之刀!”

他在这石墙迷宫之中,独自对庄高羡展开了进攻。攻势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独自?

?!

他代表了枫林城域千千万万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孝。

何止千钧万钧,问世间谁人能承?

庄国的皇帝,是庄国万民之主。

万民拥之,则为帝。

万民覆之,他就什么都不是。

庄国的国格在过往支持着他,而在此刻钳制着他。

为君者当承万民之愿,也承……万民之怨!

凌河杀法不绝,铺天盖地,杀得庄高羡左支右绌。

“这是沉南七……”

“这是黄阿湛……”

“这是萧铁面……”

百种千般的道术杀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术杀法,或许简单,或许复杂,但在这个枫林城域所结成的独立世界里,它们就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力量。

举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于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庄高羡的脸上,将他抽得高高飞起。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于石墙迷宫外,这是一场漫长的进攻。是枫林城域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与庄高羡的战争!

万民伐君,君亦君乎?

当轰鸣不绝的声音只剩余响,迷宫的石墙一座一座垮塌。

已经鼻青脸肿的庄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国势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为也衰而复衰,他是真正意义上被从龙椅上扯下来的君主!

但他辛苦地笑着:“杀不死我的,就这种程度……”

砰!

凌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是……凌河的拳!”

但这一次,庄高羡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记抬脚当胸,将凌河踹飞!

凌河的身形倒飞在空中。

他轻飘飘的,像一缕烟。

他看起来很稀薄。

人们不敢去拥抱他,怕把他抱散了。

在这个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赵汝成:“小五,我的拳头没力气,你不会笑我吧?”

赵汝成摇头。

凌河道:“小五,你剃了头发,这么短,真叫我陌生……你现在是否找到了你自己?”

赵汝成看着他:“我想找到你。”

“又犯傻。老二倔,老四贪,老五傻。你们啊……”凌河宠溺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姜望:“好几年前,我好像感应到你。老三,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来过。”

“我来过。”姜望说:“那一次我去杀了董阿。”

凌河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但心脏越来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斓迷离。

他说道:“这里记录了枫林城域所有人的残念。我埋葬他们,也记录他们。我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你今日要弑君王,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脏答他。”

就此烟消云散。

只有一颗不断变幻光色的心脏,飞向姜望。

还有一卷经书落下,落在缄默的王长吉手上。

哪有什么不死的神话啊。

那种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传奇,不会发生在平庸的凌河身上。

整个枫林城域都覆灭了。

幽冥的死气侵蚀一切。

枫林城陷落时,他也只是一个开脉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现在,只是一道执拗的念头。

是整座枫林城的怨念。

是旧梦一场,碎在姜望的眼前。

这时候一只手勐然探来,探向那颗心脏。

庄高羡的手!

他面目狰狞,要抹掉这枫林城域最后的遗留。

刷!

长相思横在他身前,姜望连人带剑,扑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间,剑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庄高羡鬓发散乱,转动鹤短凫长!

但本人已经被推远,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

可是他太虚弱了!

先与真人韩煦为战,又击退雍国众神临,再硬抗地狱无门各个阎罗的杀手锏,而后遭遇长河围杀,被一路从长河杀回庄国,还受国势反噬……又在石墙的迷宫里,为国格所锢,生生承受整个枫林城四十七万人的怨念冲击!

轰!

他被一剑轰到了地上,轰在了枫林城的废墟里。身边恰是一只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强行调动余力,一个翻身跃起,又被一剑轰落。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伸出已经满是血污的手掌,在断壁残垣间,挣扎着往前爬。

“景国!靖天六友!”

“你们答应了我的。现在就是约定之刻,怎么还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来,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将他摁住了,右手松了剑柄,在剑身坠落的时候,五指合握,抓住剑身前端!

长相思锋锐无比,轻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浑如未觉,握剑如匕,就这样血淋淋地扎在了庄高羡的后心!

庄高羡犹不放弃,仍往前挣。

“玉京山!”

金页玉页都不见,玉京山他还没有联系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们看着我死。”

“你们竟看着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手,即使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桉。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尽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勐然翻身!

姜望却一把按住他的脸,将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侧压,就这样以持匕的姿势握持长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阵乱扎!

他的血和庄高羡的血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连三,殷红染着殷红。

“嗬嗬嗬……”

庄高羡艰难地呼吸着。

噗噗噗!

姜望疯狂地扎着。

庄高羡被血沫呛住,又剧烈地咳嗽。

他勐然强撑起来!

又被按下!

“姜爱卿!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疯狂的笑容,吐着血道:“一真道主她——”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混着血沫听不清。

姜望完全忘记了招式,不记得神通,不知道怎么使剑。只是机械而又疯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谁。

姜望全无知觉,仍在不停地扎着,把地上这尊帝王的身躯,捅了个稀巴烂!

“他已经死了。”赵汝成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再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哥!

!”

姜望愣愣地松开剑,松开了他从来倚之如命的长相思。

赵汝成环着他的腰身。

而他就这么跪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是他很多年没有回来的故乡。

血雨落长街。

故人不相见。

他的双手颤抖着,这血淋淋的双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握成拳头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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