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章 秋灯（2 / 2）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要多少钱我都出。”</p>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吗？”</p>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了。”</p>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p>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丁。”</p>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p>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p>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p>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p>

沈璧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p>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p>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p>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p>

只听“噗嗵”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p>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起来，大叫道：“救命啊！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p>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夜他的手背上，血都被咬了出来。</p>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p>

这一口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p>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是有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p>

萧十一郎慢慢地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p>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不出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p>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p>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p>

那店伙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楞。</p>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p>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p>

店伙也莫名其妙地随地笑了笑。</p>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不讲理，是不是？”</p>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p>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p>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p>

沈璧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p>

店伙却己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p>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p>

店伙陪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p>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p>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陪着笑道：“姑娘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就认得了。”</p>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早已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应付几句。</p>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p>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打量着沈璧君。</p>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p>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庆的人，只怕是回不去了。”</p>

沈璧君道：“为什么？”</p>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p>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p>

沈璧君以手捶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p>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p>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p>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p>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p>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赔姑娘走一趟吧！”</p>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闷酒。</p>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p>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p>

变得很可笑。</p>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p>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p>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p>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没趣？”</p>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p>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击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p>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p>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关心她？”</p>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讴气。</p>

听到外面的马车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p>

他立刻又担心起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的！”</p>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p>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替她担心？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么东西？”</p>

“只不过，她的确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来时必定会后悔的，也该原谅她才是。”</p>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p>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p>

萧十一郎一杯杯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p>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p>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p>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p>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p>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心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p>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松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p>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p>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p>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p>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如何？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管别人心里的想法？”</p>

马车走得很急。</p>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p>

她梦见那眼晴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p>

等她一刀刺进之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p>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地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p>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p>

沈璧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p>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p>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p>

血很冷，冷极了。</p>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p>

她仍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有个人在她耳边大叫。</p>

她忽然醒了过来。</p>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p>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p>

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p>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旁，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经到了。”</p>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p>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p>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p>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p>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p>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p>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p>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着车子一齐抬进去……”</p>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p>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