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分界(下)(1 / 2)
他半隐在幽暗中,沉默,孤独,像尊黑曜石塑成的雕像。
由落地窗透入的苍凉月华,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青甲胄。背光面,一双大到离谱的眸子正如捕食前的森蚺般,闪烁着残忍而妖异的厉芒。
“你是谁?”
在自己的寝宫里,在两千七百余名宫廷侍卫的严密警戒下,问出这句话多少有些可笑。被异样感觉从沉睡中惊醒后,一眼就看到了这名不速之客的斯特鲁维却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身上的那些鞭伤还在不断作痛,快感早就消退无踪。床上几名侍妃的胴体,已经比冰更冷更硬了。其中一人的手仍搭在斯特鲁维的胸膛上,像鸟类足爪一样死僵地勾着,肌肤之间的触碰让他的整副肠胃都在翻腾不已。
“我是谁?”那人低沉地反问。
远远对着象牙大床的紫檀木靠椅很舒适,也很牢固,就算是用刀斧去斩也未必能留下多深的痕迹,却在他略动的身下一阵吱呀呻吟,“这问题很有意思。”
清脆的手掌拍击声响起,一团红火的元素光球随即从屋角浮现,如同有着自主意识般轻盈掠动,将各处墙壁、各个角落的魔晶灯逐一燃亮。斯特鲁维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等到瞳孔勉强能够适应光线变化之后,整个人已经完全怔住。
暗绿色皮肤,狞目獠牙,强有力的十指前端令人望而生畏地探伸着灰褐利爪,袖珍躯干上却有个巨大无比的脑袋——眼前高踞在靠椅椅背上的,是只地行侏儒。
作为亚人类的一种,地行侏儒开口说话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无与伦比的地底掘进能力,也足以让他们把任何一座戒备森严的皇宫当成菜场来逛。令斯特鲁维真正感到震骇的是,门窗紧闭的寝宫内并不止一位来客。。
只是那张宽大的靠椅上,就挤着十几只矮小的地行侏儒。他们全都在以上肢低垂的姿势半蹲在那里,人手一根短小精致的钢制吹筒,绿得有些可怖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瞪视着床上唯一的活人。
四面墙体的边缘,寝宫大门之后,落地窗的两侧,随处可见精悍如刀的黑衣汉子冷然伫立。少数几个身形窈窕的白袍法师则悠闲地背负双手,四下欣赏着墙上的壁画。
卧室向来都是人类潜意识中最隐私,最不容侵犯的所在,一如野兽的巢穴。完全的斯特鲁维感觉到此刻自己跟绑在集市中任人围观毫无区别,而在惊恐羞怒之中竟持续充血的胯下物事,则让这种屈辱愈发锋芒毕露起来。
他已忍不住快要失禁。
“斯特鲁维·哈特,洛汗现任国王。生性好大喜功,亲谗臣,但尚识进退,十一年前因教廷扶植而顺利继位,反对者党羽皆遭清除。另,其人童年时曾受亲母凌虐,后性癖怪异,喜受鞭笞,夜无两女不欢......”单脚踏着族人肩膀的戈牙图将目光从手中的资料上移开,转而打量对方的遍体血痕,龇牙笑了笑,“说实话,我本来一直不相信军机处的那些家伙能搞到什么真正的情报,不过今天看起来,倒是有点小瞧他们了。斯特鲁维陛下,这几个妞好像很卖力啊,感觉不错罢?”
“你们是摩利亚人?!”斯特鲁维惨白了脸,压在一名死去侍妃身下的右手悄然动了动,扳转了床沿边的一处微小突起。
即使是一头猪,在遇上危险的时候也会挣扎,会惨叫。皇帝陛下直到现在还没有轻举妄动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没有蠢到像猪那种地步。。能在层层警卫眼皮底下潜入寝宫的,放眼洛汗王国也找不出几个人。刚才那段关于他的概述,尤其涉及隐私的部分,更是连当今的洛汗皇后也不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杀一个人,永远要比掌控一个人简单得多。斯特鲁维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头会像一只烂熟的柿子那样被立即捏爆,却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对弈的勇气,所以他只能等。
“摩利亚?你见过摩利亚有这么拉风的军服吗?” 戈牙图丝毫没有身处险地的觉悟,慢悠悠整了整崭新的黑色上装,再次投向洛汗王的目光中竟罕见地有了一丝凌厉,“老子平生最喜欢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最恨的是有人敢在我的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八天前的塔罗克边关,您和您的狗崽子们不是很威风,很煞气么?难道这样短的时间里,您就已经忘了裁决人究竟穿什么了?”
斯特鲁维全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牙关交击之下已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他当然记得塔罗克边关之前的那场遭遇,不过却当真没有料到,眼前的这支奇兵会来自于独立联盟。
之前在光明总殿的授意下,东方七国联军针对摩利亚的战争部署,还是以半途流产而告终了。虽然那时候达成协议的巴帝王国早就暗开边关,大军也已经挺进到了原斯坦穆国土边缘,只要再穿过前方的塔罗克行省,就能对摩利亚边壤形成直接威胁,但一小段意料之外的插曲,直接打乱了整个计划。
塔罗克行省的关口如协定中般大开着,可城头上迎风劲展的独立联盟旗帜,以及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弓箭手梯队,却让百万联军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短短半天时间,控制权就完全易主的这个行省,扼死了唯一的前行之路。。上前喊话的军官很是干脆地在箭雨下变成刺猬之后,七国的战地统帅总算看清了形式,并逐渐达成了意向上的统一。受主观原因驱使的出兵,自然不代表必定要去血战,去送死,当凶名卓著的新加入者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目的性悍然登场之后,退避已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由于上次出兵蛮牙的经历,充其量只能算作收拾残局,再度御驾亲征的洛汗王本以为能真正享受上一回马踏连营决胜千里的快感。然而在第一眼看到那支巍然如山的铁军,感受到那股比刺枪更锋锐比钢铁更棱角分明的杀气时,他就已经发现自己错得很厉害——战争,不是仅凭着豪情壮志和军事教材里看来的那点东西,就够格登场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势,军队也一样。直到此刻,斯特鲁维才恍然惊觉,眼前这些人身上隐约熟悉的气息究竟从何而来:那正是他亲身体验过的强横,冷酷,甚至死意。
七国中最先提出退兵的洛汗王不记得自己有过,或者说敢有过任何异于常人的表现。勉强还能维持行军阵型的联军根本是逃也似的踏上了归途,就连跟已在摩利亚的教廷使团约定的讯息互通,也不过以一份简短报告草草了事。
或许是由于这变数来得太过突兀,太难应付,教廷并没有对东方七国的临阵退缩加以责难,长时间里也再无指令下达。当斯特鲁维逐渐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场过眼云烟般的政治游戏,并为昔日的当机立断庆幸不已时,万万没有料到的另一种噩梦却已在这个夜晚无声无息间降临。
“你当时没看见我?裁决军团明明就老子一个人在啊,城头上那么显眼的位置,你都没注意?”戈牙图显然忽略了自己的身高问题,口中啧啧有声,“难为我还抬手跟你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却是抛媚眼给瞎子瞧了。。”
斯特鲁维瞠目结舌了半晌,强笑道:“怕贵方误会,所以走得匆忙,确实没有看见......看见将军您。”
“误会?你们把军队都带到老子家门口来了,还能算误会?要不是有点准备,你们大概早就对独立联盟开仗了吧?”戈牙图冷笑着跳下靠椅,“将军”这个称呼让他有些得意,却并没有忘形,“照我的脾气,你现在已经死得硬了,真不明白撒迦大人为什么要给你自己选择的机会......”
寝宫外远远传来了急促纷杂的脚步声,斯特鲁维的脸色却开始白得发青。时至今日,他当然已知悉教廷使团在摩利亚帝国广场遭遇了什么,更加清楚独立联盟在沉寂数月之后突然以雷霆之势再次攻陷一个巴帝固守的行省,绝不仅是对外宣称的准军事行动那么简单。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很善于取舍,在得知面对的阻力后能够立刻决定暂避其锋,完全是智者风范的体现。可现在地行侏儒的话,在他耳边却无异于惊雷。
门窗已齐齐爆开,戈牙图像是突然间变得又聋又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与他同来的那些黑衣汉子腰间都佩着战刀,但没有一人去拔。女法师们早已经看完了壁画,正聚在一起闲聊着什么,看到无数宫廷侍卫大举涌入之后,其中一个甚至还掩住小嘴,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都别动。”似乎从古至今的所有解救场景里,都会出现这句话,但令所有侍卫愕然不已的地方在于,混乱中出声大喝的竟是他们的国王。
“我说,都别动。”千百道目光的交汇处,赤身裸体的斯特鲁维以生平最为冷静的声音重复,随即望向了戈牙图,“你们的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解释?辩驳?欲加其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就算个小孩子也会懂,况且找上门来的根本就是全大陆最嗜血的暴徒。。没有谁会希望未完人生的每一天都将在死亡阴影下度过,比起教廷的权柄或者摩利亚的武力来,他更畏惧这些连人都不算的野兽。
“我们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邀请,而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戈牙图淡淡地说完,四下扫了一眼,拧起了眉,“顺便说一句,撒迦大人能够包容你们犯下的过失,甚至是敌意,不代表我也有那个气度。你的回答,将决定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头颅,会不会马上飞起来。”
言语略顿,他比了个古怪的手势,狞笑,“别怀疑,我们是裁决,我们有能力让这景象比更刺激一千倍。”
“呛啷”连声脆响传出,侍卫中已有人哆嗦得握不住手中的兵刃,紧接着便是整个包围圈潮水般地退却。看着眼前的一切,洛汗王不由得沉默,苦笑,然后开口。
裁决人所谓的邀请究竟是什么内容,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想活下去,至少,先活过这个晚上。
“不得不说,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吃惊。”走出皇宫之后,同行的奔雷副队长难得的笑了笑,望向戈牙图的目光中隐约存在着激赏,“飞龙大队,也许真的会成为我们的好对手。”
族人争先恐后的奉承声中,地行之王的神情却有些阴郁。
面对过狮群,就不会再觉得豺狼有多少可怖。那个月夜遭遇巴托恶魔的恐惧,挣扎的勇气,以及竭尽全力后的痛苦与沮丧,直到如今还在他的血液里肆虐奔突,煎熬着战栗的灵魂。。
他想要阻止那名男子永堕黑暗,正如对方曾经对自己的守护一样。但一条微不足道的爬虫,能做到的仅有被漠视而已。
“快走罢,还有其他地方要去。我们这边不算有难度的,怎么着也得多分担一些。”戈牙图低垂了头,嗓音中透着奇异的平静,“这会儿,恐怕许多兄弟都在拼命。”
巴帝,利奇奥里行省东区,一级教会圣主大堂之外。
一样如墨的夜色,不一样的杀戮。
暴雨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晚上,空气中的土腥味早就被冲淡了,但一种更浓烈更黏腻的味道却充斥在每个人鼻腔里,回旋于肺叶深处。无论自身流淌已久的,还是正从他人躯体上劈斩释放的,任何一点一滴或是一小蓬一大股血液,都在雨水冲刷下瞬间稀释,但却以更快的速度凝聚,涌出,喷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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