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缘之: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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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上午村长来过一趟,和我说,山下这几家尽顾着树,家里孩子满山疯跑,也不是个事,村头祠堂有地方,各家卖桔也有钱,各备束修,想烦你出来,给他们开个蒙,也知请你是屈了才了,但念在都是老邻老舍,想你也能顾着这水土的情份,又知你根底,不比外请的先生混时蒙事,再误了孩子一生。怕请不动,没敢直接上门找你,找到我这来了,你看要是行呢,我就去给人家回一声。”

他明白。自从贬官回来,自己就怕见乡邻,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山上的活儿,自己一样拿不起,老婆倒没什么说的,上山来帮爹干这干那,没有过一句怨言,可自己哪对得起她呢?这么大人了,屋里一待两年,让爹妈养活,啥时候是个头呢?难道还能窝一辈子吗?

心里想着,嘴里这块馒头就硬成了石头似的,说什么也嚼不下去了。老婆吴氏见他脸色不好看,忙笑道:“亏他张得开这口,可不是大材小用!咱家又不缺那点子束修,孩子们野得什么似的,何苦惹那个淘气?爹,您老是不知京师的闹性,在家待了这两年,一阵阵想起来我还烦着呢,何况是他!让他清清静静地养养心可不是好!”

他爹听了这话,看看他,点了点头:“也是。恁么的,晚上我回了他。”磕磕烟袋,起身准备干活去。

“等等——”

他凝了一凝,下定决心般扬起脸来:“爹,这是义业,你回他,说我去。”

各家出人,把村东头的大祠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摆了桌椅,三牲五礼的堆了个全科,各家长拥着孩子等在祠堂门口等着。

他来了,换上了一身儒衣,头上扎了四方平定巾,一如当年众乡亲送他去赶考时的模样。

人们拥护上来,呵呵地笑着,给他介绍自己家的孩子,这个是大胖,那个是二牛,开始他还有些拘谨,慢慢的受大家感染,也笑开了,就带学生们祭了孔子,按个头大小排了座位,从此,孩子们便有地方念书了。他也渐渐开朗,回家也有了笑声,娘的脚跟也不疼了。

这天老婆吴氏给他送中饭,走到祠堂外面,读书声没止,便没往里闯,在外头树荫底下听着。丈夫在里头读一句,讲几句,气度从容,声音和厚,倒是挺像个先生的样子。这让她想起自己当初嫁过来时的情形:洞房花烛了,他满屋子乱转,还不往近了靠,后来坐桌边不动了,眼瞅半夜,自己坐得屁股疼,忍不住揭开盖头瞄一眼,这倒好,他拿本书在那对灯瞧着,好像打里头还能翻出位古人来替他行这周公之礼,恨得自己脚一甩就把鞋飞出去,正拍在他脸上。想到这儿,她扑哧儿地笑了。

正这时,祠堂里闹开了,似乎是村长的儿子三胖饿了,磨着要提前回家,他一闹,其它孩子也跟着起哄。丈夫把书本拍在桌上要他规矩,三胖越压越厉害,反大闹起来,丈夫就要打他手板,三胖喊道:“你敢!瞧你那窝囊样!还打人呢!”吴氏心想这野孩子们就怕混熟,一熟了还真管不住,忙到门边往里探看,就见屋中脚步蹬蹬大乱,桌子椅子碰得山响,丈夫手拿戒尺追着三胖要他站下,三胖似乎刚挨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把着桌子边儿跟他绕圈,拿手指着他,嘴里喊:“打我?你也配!你个罐养的王八!家里蹲!你爹怕你憋成疯子,上门磕头求我爹,哭成个花牛儿!又牛犊子拜四方地才请来各家出学生!你打我!打我你喝西北风!回家舔你老婆的臭脚去吧!”

戒尺叭嗒掉在地上,只见丈夫的背影直在那里,两个袖子不停颤抖。吴氏赶忙冲进来把手往桌上一拍:“三胖!你给我站下!我的脚怎么臭了?你怎么瞧见了?你怎么闻着了?小小的年纪!你这是调戏妇女!你好大的胆子!走!你不要回家吗?我跟着你回家!咱们找你爹、找你娘,评评这个理去!”

三胖被这一将,有点害怕了,闷闷地不吱声。其它孩子笑忒忒地抻脖张看,吴氏拿手一指:“都给我坐好!把桌椅摆齐刷的!看他干什么?他是要上县里打官司的人了!你们跟他学,也想让你妈给你们送牢饭吗?”其它学生一听,立刻挪桌靠椅,并腿夹手坐个溜直。她趁着愣劲儿过来抄住三胖的手:“走吧!找你爹去,咱们上县衙!”三胖哭了,屁股往后坐:“师娘……你别拉我,你别拉我,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

吴氏心中暗笑,但觉得还没到位,想再绷一绷,却听身后脚步声响,丈夫奔了出去。

她忙问:“你上哪儿去?”追出来一看,丈夫出了村奔的是河的方向,心里立时慌了,深知文人这心眼小,这别再是要寻死去,也顾不得学生了,扭起步子来在后面紧追。

男人毕竟脚快,她追到河边的时候,丈夫已经不见了,河面水流挺快,看不出什么涟漪,她拢着手冲水面上喊:“相公!相公!”苦不会水,不敢下河捞。一帮孩子在后面追上来瞧见,相互对个眼神,都道:“糟了!先生已经投河了!”想到自己与这场人命有关,说不定要投入大牢,都哭起来。

正哭着,沿河下来一条小船,渔夫把篙撑住,上面有个官差,摇着手问:“喂,张齐张御史是住这个村么?”

吴氏正哭个不住,听这话忙止泪问道:“是啊,我是他夫人,你找他干嘛?”

官差掏出公文在手里摇着:“高阁老命人查翻旧案,清理冤情,发现张御史当初弹劾徐阶,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如今朝廷下令,起复张御史官复原职,可能还有升赏呢!”

学生们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纷纷都道:“你来迟了!先生刚跳河了!”

官差一愣,忙回头吩咐渔夫:“快捞!可能还有救!”

渔夫点头拿篙在河里戳,官差给了他一脚:“跳下去救啊!好人也被你戳死了!”

正闹着,就听岸边一声喊:“别捞了!我在这儿呢!”

大伙儿四下里撒摸,找不着人,还是吴氏眼尖,瞅见岸边大柳树下草坑里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正摇着。她赶忙跑过来瞧,果然是丈夫蹲在草坑里,一只手挡脸,一只手在那摇晃,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在这儿猫着干什么!还不快出来!”张齐死活不动,看看实熬不过,捂了脸一转身往村里跑。

吴氏也不知他这是犯了哪路劲了,忙请官差到家坐,让孩子们各自回家吃饭。

回到家里,婆婆正在厢房檐下洗衣服,吴氏忙问丈夫哪去了,婆婆手里没停,往后呶个嘴儿道:“回来就跑进这屋去了,一句话也没说。有事吗?”吴氏就笑:“大喜!差爷且请到堂屋里坐,容我召唤公爹去!”不大功夫,张齐的老父亲也叫回来了,左邻右舍、孩子们的父母闻信儿也赶到了,齐声道贺。可是千呼万唤,张齐就是不出来,他爹皱起眉,他娘就捅儿媳妇:“别人不管用,你瞧瞧去。”

吴氏点头,走在前面,左邻右舍喜气洋洋地跟过来,都围在厢房门外或窗根鸦雀无声等着,压压茬茬站了一大堆。吴氏进了屋,一瞅丈夫在炕梢,面对墙角正蹲着呢,就埋怨说:“你这死人,又闹的什么别扭,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和大伙儿打个招呼?”

张齐双手捂耳,头扎在裆里哭道:“你快出去吧,我还哪有脸见人哪?”

吴氏笑道:“你怎么没脸了?现在正是你露脸的时候呢。”偏腿上炕,凑近来拍了拍他的背:“我知了,你是让个孩子骂你窝囊废,过不去,那有个什么!如今你官复原职了,谁还能再说别的?村长也来了,带了东西和两瓶酒,还要给你道喜呢!”

张齐哭道:“跟那有啥关系?跟那有啥关系!”

吴氏愣了:“那你这是为的啥?”

张齐:“你没听三胖说的那话?”吴氏笑道:“听了,那能怎么的?说你是罐养的王八,你就是了?挺大个人,还跟孩子置气!”门外,众人都听见,村长脸上有些挂不住,狠狠瞪儿子,把手里的猪蹄和酒瓶虚抡起来,那意思:“回家打不死你!”只听屋中张齐道:“不是那话!是后面的!连他个孩子都知道了,村里还有谁不知道的?我还怎么见人哪……”

吴氏想了想:“后面?后面还有啥?”张齐道:“就是后面的嘛!”吴氏越发奇怪:“后面……倒底什么呀?”张齐火了,猛地回头吼起来:“就是我喜欢舔你脚的事嘛!”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口挤着一堆脑袋,全是一个表情,村长在最前面,嘴巴张得开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叭嗒一响,一对白白净净的猪蹄儿掉落在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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