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52】二章 蒜姜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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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御书房时日头已经上了三竿,阳光刺眼,遍地耀白。徐阶被常思豪控在手中,大步拖上万岁山来,只见酒宴已在山腰花间小亭中摆下,菜品朴素,样式不多,却别有风致。冯保就在旁边候着,遥见三人,赶忙躬身施礼。隆庆入亭中拣荫凉处落座,亲自为二人把盏。常思豪把徐阶让在冲阳的位置,自己坐在旁边,道:“小山不大,毕竟风凉,皇上,咱们给阁老找件袍子罢?”

隆庆见徐阶爬完这几步山,额头上布条微湿,显然已经见汗,犹豫道:“如今也是快六月【娴墨:1568年六月,是过夏至十三天,再两天后即是小暑,此时言未到六月,正是在夏至和小暑之间,想也够热】的天气了,阁老身上这套夹棉也还厚实,朕看了都觉得热,袍子就不必了罢?”常思豪笑道:“诶,阁老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哪能比得上您的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啊?何况老人家还在病中,若再受寒,那可不得了呢。”冯保也道:“皇上,侯爷说的甚是,您瞧瞧,阁老额头都见汗了,他这是体虚啊!怎么能再受邪风呢?”隆庆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们替阁老想得这么周到。”

冯保下去不大功夫,拿来一件拖地的狐裘大氅。常思豪瞅在眼里心中暗乐,寻思你这家伙比我还缺德。伸手把大氅接过来赏看【娴墨:没站起来,坐接冯保手里的东西,越发有派】,口中说道:“这件儿好啊,要说有眼光,还得是三皇子,小小年纪,别人不要,就喜欢这个‘大伴儿’,为什么呀?还不是冯公公知疼知热这颗心,都在他眼里吗。”【娴墨:上一部徐阶可说过不要让小孩和阉人为伍,这话是给谁听?】

这话既是在夸三皇子朱翊钧,又捧了冯保,然而小孩子有什么眼光?自然还是皇上安排得好。隆庆听了果然面露微笑【娴墨:此掩笔。隆庆不傻,这一笑不是自得,是照顾着老徐的体面,没当回事,也想让老徐别当回事的笑。】。

冯保也极感荣誉,忙在旁作礼:“侯爷夸奖了,奴才这都是份内事儿,应该的、应该的。侯爷可能还不知道吧【娴墨:虚应一句立刻转开,盖因不愿在此停留,惹老徐不快,可知极感荣誉也是假的,只是作样而已。一桌人团团作样,虚情伪诈毕真。】?三月十一,三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了【娴墨:即后来的万历皇帝】。”常思豪搂着大氅笑道:“哎哟?这是好事儿啊。”隆庆笑道:“翊钧这孩子天资聪颖,满朝公卿也都觉得此事早些确定为佳,因此便挑吉日把事情办了。同时诏赦天下,庆贺了一番,你没在京里,倒有些遗憾呢。”

皇家每有喜事多半都要大赦天下,常思豪听他额外点逗了一句,忽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既然天下罪囚皆赦,那么青藤军师徐渭自然也就可以放出来了。高兴之余,立刻又想到立朱翊钧为一国太子之事绝非草率决定,隆庆必然早有安排。那么当初在小年宴上,他没有彻底赦徐渭无罪,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下徐阶、李春芳几人的脸面。很多事情他口里不说,可是肚里早已有过算计了,看来这文酸公的脑子还真不可小看【娴墨:小常政治头脑日渐灵光。】。让常思豪更乐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反应出一些局面的微妙,皇上对这徐李两位阁老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他站起身来【娴墨:接时不站,此时偏要站,明明作样】,把狐裘大氅亲自给徐阶披上【娴墨:又特用亲自二字,愈发写他作样】,说道:“小钧能做好太子,还得说是阁老督学得力、教导有功啊!”

徐阶赶忙逊谢一番,只说是太子爷自有聪明睿智,自己不过适当启发而已。他穿着二棉服,背后晒着大太阳,只觉热火一阵阵往后脑勺上返,这会儿又披上个狐裘氅,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这时候总又不能当着皇上说没病,还得陪着笑容向常思豪和冯保道谢,另外加谢皇恩。常思豪心中暗笑:“老子把你裹得像头蒜,你还得给老子装成大瓣儿的。”连声道:“哎呀,阁老为国操劳,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隆庆身为帝王,端庄有体,徐阶自居臣下,小心翼翼,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没有,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青菜嚼起来比劈竹子还脆生【娴墨:吃过秦家,吃过百剑盟,场面见得多了,原不至此,然为在官场装“浑人”,不得不如此充样而已。盖因我是“浑人”就好说话,冒犯谁,这理也挑他不得。】。吃着吃着,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招内侍要来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冯保看在眼里,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若让皇上闻见,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可是又不便说话,往旁边瞧,徐阶闷声不语,跟没瞧见一样,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朕之江山,阁老更是出力良多,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娴墨:笑。评书惯用声口。妙在小常脸黑手黑,和白玉柱全不搭界,徐阶小个不高,架海更是要淹。】,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皇上亲自夹菜,非同小可,徐阶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老臣愧不敢当。”这副样子一摆出来,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没事人般,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有梁有柱,就把这房子撑起来了。阁老,您这身体可得注意,您得了病,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您这一倒下去,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徐阶屁股刚沾上椅子,忙又欠了身道:“侯爷,可不敢这么说,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笑道:“哈哈,阁老就别谦虚啦。”手里不停,又把脸扭到一边,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您说这做菜,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摇头道:“这朕倒没细想过。”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没想过,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娴墨:大花儿这会儿干嘛呢?多半正拉着“咱老婆”吃瓜纳凉呢。】。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啊,虽然外形各异,其实里面都是水【娴墨:谁教你的!大花这么说了吗?满嘴跑火车。】,属阴,所以寒性居多。葱姜蒜则属阳,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因此做出来阴阳平衡,好吃又不得病。【娴墨:阿月是真懂烹饪人。食物配伍很讲究,故中国传统菜系定下来的配比做法都已成型,改动不得,改就不好吃。和药配得不对就不起作用一理。现在人们相信金属泡酸中能除锈,却不相信食物也能通过配比火候调节化学变化变得更好吃,这就是不能贯通,学什么太死板了。其实做菜也是实验,只是要求不高,精度不够罢了。真要求高时,美食家和化学家区别真不大。有些人连红酒品牌都分不清,就说人家品酒师尝一口辨葡萄出产地和日照、土壤状况是伪科学。拉倒了精英,仿佛自己就能高大了,不知是何心态。武侠无人写,中医成天骂,幸而这点口头福还没被愤青们想起来,哪天连传统饮食文化也要批,全盘搞西餐,那中国可是真没救了。】”

隆庆道:“哦?这个说法倒也新鲜。阁老,您是饱学通家【娴墨:听他小年宴上自言儒者兼参佛道以治国,故有此话】,不知云中侯此说,可有道理?”

徐阶道:“回皇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而是说饮食之中,自有天道。顺其道而行,食则养身,逆其道而行,则病从口入。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曾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语,三餐色味不佳,不食,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不食,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也不食。侯爷方才所说,便是做法的讲究了。万物皆有阴阳,也都有其偏性,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纠偏取中,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倒有点像配药了。”

常思豪笑道:“对啊,谁说药不是菜?菜不是药?其实都是地上长的,性子太偏,不宜常吃的就是药,比较温和,常吃不得病的,就是菜,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说着大手一伸,把徐阶的酒杯抄过来,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也得好上一半。”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这杯酒可得您来斟了,借您圣天子的手,这也是一道仙药啊!”

隆庆哈哈大笑,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常思豪站起来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您来吧。”

徐阶瞅着这酒杯,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稠稠辣气直冲鼻孔。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眼睛又斜向常思豪,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露出笑容,伸掌略推道:“侯爷,老夫饮酒生咳,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这酒不喝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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