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72】二章 鱼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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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记得在溪边掬水而饮的时候,忽然被水中流动的光芒刺痛了眼睛,抬头望去,阳光清泠泠带着六棱七彩,丝般洒下,天空中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

那时,她的眼儿弯弯,笑容里尽是幸福,指着天空说:“看呀,天上的草是蓝的……”

天草唯蓝……

那么,那白白的云朵,就是一只只可爱的绵羊罢。

耳畔,那一刻溪水的声音如此清决明澈,仿佛正由两颗心灵之间流淌而过。

于是决定留下,伐木、割草,用双手建起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家。

草庐建成的时候,自己拍净了手,挺胸叉腰站在旁边观赏成果,而她,将一只盛满溪水的竹杯轻轻递过,望着房子的尖顶说:“小哀,给咱们的家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当时自己想了一想,笑着答道:“天空可以牧云,咱这俗人,便只能牧养身边这条小溪了。”

“嗯。”她满眼幸福地点头,笑着说:“那就叫牧溪小筑吧。”

没有侍婢,没有嫁妆,没有祝福,简陋的草庐在她的手中却被侍弄得窗明椅净,无比温馨。

她习惯了没有粉黛、没有香薰、没有桂花油,习惯了用草木灰洗发【娴墨:可知刚才写的头顶有草木灰味,不是落的灰。草木灰含碱性又有吸附能力,可以用来洗头,写草木灰,又是兼带一笔围着锅台转必有之味,出的是生活气息】、剪掉了修美纤长而毫无用处的指甲。【娴墨:上一版中此处有写经期用品,此版为何删掉了?留着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身上的衣装,她却一直不肯用粗布换下。

烧柴可以捡枯枝,用水可以在溪边打,然而人不可能避开所有一切,生活中还需要盐,需要米,需要酒,需要茶,积蓄用尽之后,自己便要去打猎,要去捕鱼,要赚钱养家。

当一切按部就班,生活似乎就变成了单调的重复。【娴墨:五个字是生活真相。很多人在武侠里找梦,作者写这书原也是做梦,写出来却是破梦的。生存是其主旨,回归现实是其基调。】

不觉间,她的酒又开始越喝越多,话却越说越少了。

富贵荣华都去了……一剪青丝向云抛,梳不尽,三千烦恼……

小香,这些不适合劳作的衣裳,就是你最后的自我吗?

“扑楞——”

随着一声轻响,那条挣扎到无力的小鱼,在歪倒的竹篓边,口唇张合,最后地,努力拍了一下尾巴【娴墨:脱水鱼儿,挣扎到死,恰是人生况味也。此章以鱼喻人处多,秦梦欢的“糖醋鱼”也是一例。】。

次日清晨,水颜香还宿醉未醒,长孙笑迟便早早起来做好饭闷在锅里,提着鱼篓出来,撑开筏子到上游,沿溪收网。

这条溪少有人来,又值金秋时节,鱼儿丰肥,前一天下好的网子,经过一夜已然撑得满满,他下腰将网子扯上来,沉甸甸竟压得筏头水漫,嘎吱有音。

往日他只挑大的留下,小的放生,今天却毫不犹豫,全部倒进了鱼篓。

重新布好了网子【娴墨:妙在留此一句。倘只收网不重新布网,日子还过不过了?下笔苛细如此。可知胸中没分晓的,真真做不得文章。】,他撅了些临溪的柳条,睫毛般往鱼篓边插满一排【娴墨:写柳条如睫,则鱼篓如眼,筏上有眼,则筏子也成一条大鱼,鱼本无睫毛,作者特如此写,明明是写人鱼。大鱼眼(篓)中都是脱水之小鱼,则有无数张翕口、无数死鱼眼,且都将和昨天那条小鱼一样,早晚要挣扎到无力。长孙看到这鱼篓,则人眼、筏眼、鱼眼对在一处,以眼连通,鱼的生活,正是人的生活。】,提起长篙,竹筏如片纸过涧,飘逸如飞,直奔下游。

在这条溪流的下游,有个离宜宾城不远的小镇。那里的露天集市不算热闹,却正好低调安全。到地方拴好筏子上得岸来,四野里仍黑沉沉的。他背起满满的鱼篓,“叭叽、叭叽”踩着泥泞的小道向前行走,渐渐的东方生白,起了鸡鸣。

来到集市时,已经有些人比他早到,有的忙着在泥地上铺草垫,有的已经在往外摆货。由于常常见面,彼此间已都很熟悉,一走一过,彼此都打起招呼。一个颊腮红泛【娴墨:字法。泛红者,红可大可小,有娇滴美人之态。红泛者,红已泛滥,满脸皆红也,是劳作妇女之形】、头戴罗巾的妇人搁下擦亮的酒坛,抬起头来,笑道:“哟,这不是孙秀才吗?”

长孙笑迟呵呵一笑。如今虽然每日打渔晒得黑了,他举手投足间却仍改不去那一份从容气质,周围摊贩瞧出他是个懂文墨的,偶尔要写个信、代个书过来找他,他都是欣然执笔。在这乡野小镇上,“龙形狂草”是用不上了,好在他楷书功底也深,行书、隶书样样皆能,写得既好,又不收钱,所以人缘上佳【娴墨:收钱人缘就不上佳了,这就叫市井,所以作者特特安一句“又不收钱”在前头,黑尽天下小心眼儿。】,还得了这么一个秀才的号【娴墨:钱不能给,但给个号,一句好话总是要付出的,所谓话不费钱。钱不到,人情得到,人情再不到,就太过分了。中国人哪有傻子?厚道人也架不住那么玩。】。

他答道:“啊,四姐也出摊儿了?”

“是啊!”于四姐【娴墨:于四者,倒置谐音,正是死鱼。】伸着脖子瞧:“哟,你今儿这一篓鱼可打了不少,至少能卖个三吊五吊的!”长孙笑迟停了步笑道:“卖多少临走还不是给您送来?干脆咱们货换货,这鱼给您,我直接拎两坛酒回去得了。”于四姐笑道:“哟,那些个我可吃不了,家里又没仨没俩的,就我一个人儿【娴墨译:哥,我是单身……】。鱼儿这东西无水儿不欢,放不住可就该臭了【娴墨:得赶紧上糖加醋,烧出来吃了。】【娴墨二:配着秦梦欢的话看,这段才有意思。】。”长孙笑迟道:“养在水缸里也能活几天呐!随时吃着都新鲜!”于四姐道:“话是这么说,可家里就我一个人儿,离河又远,我一个妇道人家吃水不易,哪挑得动啊。”长孙笑迟哈哈一笑,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娴墨:我是秀才,我也挑不动……哈哈】

于四姐对面有个卖狗肉的老汉,瞧此情景,二指轻敲锅盖,发出“磕梆磕梆”的声响,哼起小调儿逗孙子:“嘿,都说鱼水情儿深,到头来,还不是架锅烧水把鱼闷?可惜了儿这鱼儿有心把水戏,流水它偏偏无情愁杀人!”于四姐臊搭搭蹲回去,口里道:“也不知哪个走东街、窜西巷、老没正形的贼囚根子,吃多了屎闷肉,喝多了狗屌汤,把个锤子憋得敲肚皮,梆梆梆梆,日里夜里只顾响!【娴墨:川话锤子指生殖器官】”老汉拍手笑道:“敲得响,是锤子硬,旁人不知我究竟。杂粮消得身子软,常吃狗肉去百病,男人吃了柱擎天,妇人吃了露小缝儿。【娴墨:金吾还不快来拜师!】”他两只手边说边拍,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节奏不急不缓,带着某种暧昧意味【娴墨:贱格日涅夫同志你好。】,身边的小孙子似懂非懂,跟着拍手,咧开嘴露着豁牙吃吃笑。于四姐听得胀红了脸,大家对面摆摊多少年了,互知根底。这老头浑号“狗嘴孙”,一条拧花舌,两排伶俐齿,年轻时常挑担窜街卖,能哄得寡妇开心、虔婆受用【娴墨:大概情没少偷。】,若翻脸时,嘴皮子利索可不饶人。当下腆着笑骂了句老骚包,也不去招惹他了。

长孙笑迟来到自己常蹲的摊位,把鱼篓放下,地上铺好草垫,挑出几条大鱼齐整整竖码在左边。发现单有一条最大的,足有五六斤【娴墨:特填上“发现”二字,是写心中着急来卖,收网时没细看,故而这时才“发现”。】,便打横摆在最外面。其余中等大小的码在中间,再差一点的,尽量挑个头差不多的,摆在右边。剩下的小鱼也不挑捡,倒出来些,在泥地上堆成小堆,余下的仍搁在篓里不动。

此时买菜的人少。他闲着无事向这一街两厢左瞧右望,只见红红的牛羊肉在晨曦中挂上了钩子,白白的大馒头冒着热气捡出了蒸笼,一板板豆腐在案上高高起摞,一根根油条泛着金光在锅里正起泡成形。地摊上有自漏的宽粉条,也有贩来的盐津梨,有新下来的青红枣,也有绑了腿的老母鸡,人们在各自摊上忙碌着,一幅平安喜乐景象。

他眼里瞧着,心里盘算:如果今天真能卖出三吊钱,给小香买酒要花去一吊半,剩下的一部分买盐,一部分买米,酒多不免伤肝,再买些葛花菜解一解才好【娴墨:葛花即菜花,绿的叫西兰花,有抗癌效果,但现在种的都不好吃,没味道。九十年代时的菜花却非常好吃,不知何故。这种情形类似的还有芹菜,过去的芹菜一焯水满屋如煮中药,现在芹菜根本没有味,非常淡,用医学话讲叫有形无气,吃多少白吃。这东西测营养成分是没有用的,国人讲的是调和五味,不讲营养,五味平衡人就没病。讲营养还能讲过美国吗?结果吃出一堆大胖子,营养学你说好不好?】,天气转凉了,也该给她添些衣裳,尤其溪边阴冷,可不能让她脚下受了寒……唔,这样便不够了,那么这次先买鞋,下次再添衣,或者先添衣,下次再买鞋……不过也未必,这条最大的若是有买主喜欢,多给俩钱儿,说不定也就够了……

算着算着,忽然失笑。

聚豪阁把控长江水道,日进斗金,自己过去身为阁主,食宿一切都有下属打理,凡是端上来吃的,必然珍馐美味,凡是送过来穿的,亦必合身体贴,从来没有必要为此付出心思,如今需要事事亲为,却也已渐渐习惯。

仔细想想,唯一没有变化的是,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自己都很少碰银子。

过去是不须碰,现在是碰不到。因为花尽一天力气打上来的鱼,也只能换来几串铜板而已。

有了数限,就有了取舍、有了算计。

多一分取舍便少一分自在,不知不觉令刚刚退隐江湖时的那份潇洒消减了许多。

然而眼前这晨曦、笑脸、这泥泞的小街、粗俗的俚语、这鱼腥肉香、鸡叫虫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鲜活、生动,予人以巨大的存在感,自己置身其间,仿佛才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每当这感觉升起的时候,那份窘迫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甚至丝毫不再值得以此为意了。

他笑吟吟地望着,享受着这一刻的轻松适意,只见小街的尽头,有人在薄薄的曦雾中正向这边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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