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15】五章 翻着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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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思豪左手后撑,支坐在榻上,双腿一屈一伸,右手托瓷碗,肘拄膝头,静静地啜粥,感觉力量正一点一滴在体内复苏着。

琵琶曲调变得欢快,有溪间小鹿纵跃的动感。郭书荣华在弹奏中偶尔会看来一眼,瞳眸里,笑意清澈如泉【娴墨:音色正是心情。】。

常思豪瞧着他:“督公亲率大军讨逆,心态倒是轻松得很。”

郭书荣华一笑:“难得秋水溶明月,何妨忙里小偷闲。”

常思豪道:“看来督公这趟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喽?”

郭书荣华笑着低下头去,手指滑揉,拨片勾挑频快,似在与弦交锋。

曲声如海浪潮涌,激情四射,小小船室中灯光悠忽,如浮萍在暴雨雷电中不时的闪亮。

那种几乎可以感受得到的、扑面而来的潮海气息,令常思豪全身血液都起了共鸣。看着郭书荣华弹奏的动作,他指头随之微颤,忽然对这节奏产生了一种熟悉,紧跟着,有许多回忆被勾起。

他放低了粥碗:“这是水颜香无声虚奏的曲子。”

曲声止歇,船室寂去,郭书荣华轻声吟诵:“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常思豪心中一怔又奇:“这歌词水颜香看过就撕了,当时同桌的曾仕权、李逸臣等人都不认识龙形狂草,他怎么会……”

郭书荣华读懂了这表情,微笑道:“这是那曲歌词的首句,侯爷想是见过的。当时荣华一心好奇,所以事后让人收集纸碎,拼捡了起来,看过之后,真是感慨良多……这些年来,东厂人惩贪除恶,为稳定国基付出多少血汗青春,难道这‘宗庙倾颓’、‘九州泣血’,真的是时下现状、我们造就的结果么?”

想到太原旧事,常思豪不禁心血扬沸,冷冷道:“东厂名声在外,想必你比谁都清楚。督公既然‘一生惯讲是真话’,那么扪心自问,你真的没做过恶么?”

郭书荣华目光空去,过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此诗是僧人王梵志所作【娴墨:梵志诗如白开水,而且晾得很凉,有火力人读不得。寒山、拾得辈能学,因其皆为无烟无火人故。如今红流浊世、浮躁人间,有几人还能读梵志?真遇不着了。】,意思是:袜子在缝制中会将布边窝缝在里面,以免影响美观,我反穿着袜子,别人都说不对,但我宁可让你们看着刺眼,也不能让我的脚受委屈。诗文简白,常思豪虽然不知出处作者,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哼笑了一声道:“督公这话的意思,那不就是‘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么!看来督公倒有阿瞒之志呢。”【娴墨:梵志诗竟然解成这样,小常心中火太盛】

郭书荣华道:“曹公讨董卓、灭袁绍、平吕布,为隳国收崩土,替残黎开太平,一生为汉室出力,所谋所思,非市井愚民可以明白,稗史小说妄宣正统,颠倒黑白,以致其身后非议流传,遂成千古奇冤。荣华不敢以曹公自比,然国不稳则不治,国不治则不强,国不强则必破,国若破则家亡。所谓流水映岩,空鉴日月,花红便谢,岂必留芳,荣华负天下正为天下。至于虚名妄利,荣华在所不计,毁誉人言,荣华过耳不殇。”说罢角片轻拨,琵琶铮然一响,怆音满室。

常思豪颈后飞凉,目光虚起。【娴墨:小郭言与郑盟主言有相似处,然听第一人说和听人第二次说,就要变个味道。小常是猜度小郭可能料郑盟主对其影响深,可能想以此方式来赢其心,故心中必要掂量。先入为主不是虚话。】

案头上,十里光阴和胁差一长一短,并排摆放在那里,仿佛被弦音和杀气所催,轻轻地摇晃起来。【娴墨:杀气动便是小常不信。实怪不得小常,也怪不得小郭,世情如此。】

夜已深透,落叶哗然时悄。

方枕诺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却忽然停下来,站定,仰头望向天空。

树林开口处像一拱森黑的门洞,吞吐着天地间的幽暗。自后方看来,这门洞被他的身子分成了两个鼻孔,风就变成了呼吸。

只见方枕诺看了一会儿,低了头,再次起步,走到一株树畔,解开腰带,叉开双腿。

程连安远远瞧着,一直看着他排完小便、转身回营、渐渐踱远,忍不住鼻翼扇了几扇,有种“岂有此理”的感觉。【娴墨:小程之观察,小方即便无察觉,也不会轻易漏相。】【娴墨二评:小方到树林边缘能收得住,已经说明了很多事,从此小方不再是原来的小方了。又或者说,他原本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现在彻底地只忠实于自己了(四十九部批文再详)。作者写小方很节制,不着力处正是用力处。】【娴墨三:小方刚才在船下看到程连安、小笙子嘀咕,又在船上看到二人作戏,对他们的把戏必能猜到个几成,知道这东厂不好待,初来乍到又未获深信,必要谨慎从事。另外他对阿遥,可能是有一点感情的。此处看似闲散,其实忍得艰难。】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回头看,原来是曾仕权。他忙陪上笑容:“三爷,怎么您也在这儿?”

曾仕权笑望着方枕诺离去的方向:“啊,没事儿,看看。”

“看看”可以解释为在看方枕诺,也可以解释为在看自己——程连安感觉到一点别样的意味【娴墨:是对安思惕事还没放下。人真不可亏心。】,递过一个眼神儿:“三爷是在担心他有诈吗?”

曾仕权虚目而笑——程连安这话里原该有个“也”字,可是他减了这个字儿,就把自个儿置身于事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仔细想一想,那小笙子敢当众颠倒黑白,必是出自程连安的指使,这一场戏作得未免明显,却绝对不是他的幼稚,相反,只怕是他对督公容忍度的一种试探。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话说回来,小树总是在无人看管的日夜里滋长,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可能会发现它已蔽日参天了……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答道:“那还用得着担心?老吕当初就是陈星派过来的,最后还不是一心投到了督公这边?【娴墨:信息量大。当初曾仕权用话挑逗着说让大档头往上升,引起了吕凉的敏感回应,原因就在于此。吕凉是倒戈过来的,最怕别人说他对督公不忠,听人说到不利督公、类似要联合谁人反督公的话,总是第一个就翻,这其实不是他的忠,而是他要表忠。不读此处,难识前文真意。】”程连安含笑道:“是,是。”侧过身子,小手揣袖,和他一起瞧方枕诺的背影:“我看这人似乎不是那么谦和,骨子里很有些狂怪,有趣得很。”

曾仕权摇头:“嗨,念书的人,还不都是这副怪模怪样。要说狂怪,只怕比他师父还差得远。”

程连安道:“他师父?好像是叫什么李摸雷罢?这名字很怪,以前在厂里闲翻档案时瞄见过一眼,所以还记得,倘真有趣,过些日子回去,可要好好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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