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九五（上）（1 / 2）

 靖康元年三月初十，丙子。【西元116年4月4日】</p>

金陵江宁府。</p>

三月的江南，已是草长莺飞。秦淮河边的垂柳也褪去了二月时的融融嫩绿，化作深碧。西门外的白鹭洲上，繁花似锦，春色醉人。</p>

若在往年，此时金陵内外各处胜景，应是踏青者纷至沓来，游人如织。不过自月前东海王驾驻跸金陵，十万大军汇聚江宁城中，虽然江宁百姓因此不需再忧虑金虏南下，身遭战乱之苦。但北方渡江南逃而来的难民成千上万，有钱的进城觅房居住，没钱的就聚集在城外，同时赵瑜称帝在即，作为行在【注１】，出入城门搜检严密，扰得士民们的游兴也少了许多。</p>

不过毕竟还是有人雅兴不浅。城西的清凉山旁，有一座小小的园林。此时园中，几十株垂枝碧桃花开正艳，深红的重瓣桃花仿佛是树枝上跳动的火焰。一名三十岁的瘦高男子就站在如火如荼的桃花树下，不过他来回踱着步，不时的看着园林大门处，显得有些急躁。</p>

不过他等的人很快就到了一个——虽然不是正客——在园林门口外，一名佣工把十几个食盒作一担挑着，上来叫门道：“小的是城中晚清楼的，秦桧秦官人可是在此？”</p>

守在门外的伴当点了点头，进了园子向秦桧禀报：“员外，晚晴楼的酒菜来了！”</p>

秦桧指了指不远处凉亭里的圆桌，“你让他去布置罢，帐先记着，明日再去会钞。”</p>

宋人酒家惯称客人为员外，但秦桧可不是满街乱叫的那种不着调的员外，而是货真价实的兵部员外郎。不过他刚刚从汴京逃离，回到老家江宁，刚刚找到一个落处。</p>

今日他借了落脚人家的园子，请了一帮旧年江宁府学中的同学来相聚，如今东海王称帝在即，他打算着打听一下，顺便拉拉关系，看看有没有可以钻营的地方。</p>

酒菜已布置下去，不移时，今天的客人一个个都到了。范同、段拂、魏良臣，皆是秦桧当年在江宁州学中的同舍，也都是三十出头的样子。</p>

“会之！”</p>

“择善！去尘！道弼！自当年京中一别，一向可好？”</p>

亲热的叫着各自的字，久别不见的同学一通寒暄问安。范同大模大样当先坐了下来，看了看宴席，抬头笑道：“小弟在南北走了几年，酒宴不知吃了多少，总不及会之操办的好。这出游宴饮之事，也只有会之方能优而为之。”</p>

“秦长脚嘛……”段拂拖长调子笑道。</p>

昔年在学里，同学中以秦桧最为‘善干鄙事’，因此‘每出游饮，必委之办集’。若在东海国中，这样有组织水平的学生都是值得提拔的能吏，但对于只喜清谈吟游，不喜处理庶务的大宋士子们来说，却是有几分瞧不起。秦桧的绰号秦长脚便是因此而来，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p>

秦桧脸皮老厚，多年相处下来，也知道如何应对：“那是小弟当年料理那班小猢狲们习练出来的，在小弟看来，二位也跟小猢狲们差不多。”</p>

少年同学，嘲讽来嘲讽去也很正常，范同、段拂一起哈哈大笑：“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会之，三百亩水田可曾攒下？”</p>

这是秦桧旧年在乡里当塾师时做的诗，管着十几个喜欢玩闹多过念书、跟猢狲没两样的半大小子，秦桧当时的心愿便是挣下三百亩水田好吃好睡罢了。</p>

魏良臣也坐了下来，环顾左右，也笑道：“会之倒选了个好地方，那边的是石头城罢？”</p>

秦桧向魏良臣手指的地方望去，清凉山的一边山崖下，是一座贴山而立的古城，“正是东吴大帝所建的石头城。”</p>

段拂问道：“一边是花开灿烂，一边是古城崔巍，会之，你请我们来不是要作诗罢？”</p>

“如此时局，如何有心思吟诗作对。久未归乡，权请各位小聚罢了。”</p>

魏良臣对段拂道“看今日园里园外的景色。去尘，令岳若尚在，必有名篇问世。”</p>

段拂是米芾米南宫的女婿，这米芾行事向来疯疯癫癫，有米颠之称，当初米芾要招女婿，也不看八字合不合，只看名字好不好，当看到段拂段去尘时，心中大喜当即叫道“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就把女儿嫁给了段拂——他一向好洁，自是喜欢名字里有打扫之义的段拂。</p>

虽然结亲像个笑话，不过夫妻感情却好，段拂也甚是敬重米芾，给自己到上一杯酒，叹道。“家岳已去，名篇难再。”</p>

秦桧乖巧，见气氛不对，忙把话题转开。正说着，他一抬眼，便看见门口处又来了一人。</p>

那人身量颇高，面色却如锅底，年岁与秦桧等人一般，是唤作钱时敏，字端修的。</p>

看到他，范同大声叫道：“端修何以姗姗来迟？”</p>

“道上有事耽搁，莫怪，莫怪！”钱时敏走进亭中，拱了拱手，先拿起酒壶掀开盖子闻了闻味道，立刻眉花眼笑，取过一只碗来，“权且自罚三碗！”</p>

“且慢！”段拂一把将钱时敏手扯住，“你这酒鬼三碗罚下，我们哪还有酒喝？”</p>

钱时敏也不过是在开玩笑，放下酒壶，跟众人重新见礼，坐下来后又笑道：“东府已齐，尚缺西府二人，不知任叟、子先何时能到。”</p>

范同道：“当年那头陀道人之言，别人也不知能否应验。不过何任叟倒是先行一步。东海王麾下大将陆贾北上，他正任着庐州推官，深得陆贾之心，一封信荐到东海王帐下。如今在刑部任了员外郎。”</p>

所谓头陀道人之言，也是众人当年在府学里遇上的一桩轶事。政和初年，有个头陀道人到府学中，看到秦桧等人所住的宿舍养望斋，便向着里面再三张望不肯离去。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便道：‘异事异事。八座贵人。都这一屋关了。两府直如许多。便没兴不唧溜底也。’【注】</p>

这话当时没人相信，如今也是同学间的笑谈。但日后，秦桧、范同、段拂、魏良臣皆为宰相，何若何任叟、巫伋巫子先做了枢密。虽然日后立场不一，互为政敌，但当时在屋中的同学几人，的的确确是都当了起居八座的宰执官。</p>

秦桧问道：“端修，路上出了何事，如何耽搁了？”</p>

“离登基大典还有十天，路上碰到了给南郊祭天的封坛运砖石的车子，所以迟了。”</p>

“南郊祭天？”秦桧惊道，他刚刚到江宁，还不知道这消息。赵佶就在这里，登基何须封坛，“东海王不打算不尊上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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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禅让都不是，何论尊上皇？”</p>

“什么！？”</p>

帝位传承讲究着帝统、法统。帝位从何处承继，登基时就用什么样的礼仪，父子相继，在灵柩前登基，那是最正统不过。而东京城中的赵琦，以尊哲宗废后为太后，继承的是哲宗皇帝的法统，并承认了赵光义一脉帝位的合理性。而道君上皇在赵瑜手中，依情理应该是继续尊赵佶为上皇，或是让赵佶禅让，以表明承继道君传下来的法统。但赵瑜直接祭天，那是打算把太宗一脉丢一边了。</p>

“直接祭天。依的是汉光武旧例。”魏良臣说道，“复国曰光，定乱曰武，现在看来，也相差仿佛。”</p>

“比起靖康皇帝，那是强出许多。君王死社稷，靖康可不如他皇后。”</p>

秦桧奇道：“君王死社稷，这是什么话？”</p>

范同解释道：“这是东海新闻上面说的，三论靖康之耻的一段。”</p>

魏良臣冷笑道：“以靖康为耻。如此一来，靖康年号怕是不会再用了。”</p>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钱时敏摇头道：“若是尊行遗诏，皆是次年元旦才会诏令改元，但若是得国经由他途，却是登基后便改。唐高代隋恭，五月中便改元武德。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正月初五改元。”</p>

“太祖皇帝驾崩，太宗可是赶在十二月初一便改元太平兴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