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上）（2 / 2）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p>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p>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p>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p>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p>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p>

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p>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p>

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p>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p>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p>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p>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p>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p>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p>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p>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p>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p>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p>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p>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p>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p>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p>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p>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p>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p>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p>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p>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p>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p>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p>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p>

我内心惊动，原来她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p>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p>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p>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p>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p>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p>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p>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