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1 / 2）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p>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p>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p>
人。后面四辆囚车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p>
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p>
“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p>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p>
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p>
农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p>
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p>
四子，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哪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p>
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p>
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p>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p>
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p>
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p>
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p>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p>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p>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p>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p>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p>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p>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p>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p>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p>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p>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p>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p>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的意</p>
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p>
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p>
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p>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p>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p>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p>
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p>
“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p>
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p>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p>
个做成了皇帝。”</p>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p>
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		</p>
未知鹿死谁手		，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p>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p>
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p>
</p>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p>
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p>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p>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p>
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p>
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p>
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p>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p>
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p>
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p>
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p>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p>
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p>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p>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p>
提起酒杯，高声呤道：“		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p>
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p>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士”，应</p>
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p>
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p>
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p>
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p>
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p>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p>
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p>
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p>
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p>
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p>
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p>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p>
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p>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p>
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p>
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p>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p>
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p>
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p>
完，何处登临不狂喜？”</p>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p>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p>
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p>
		山川开霁故壁完		，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		何处登临不狂喜		了！”</p>
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p>
气壮。”</p>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是。倘若</p>
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p>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p>
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p>
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p>
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p>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p>
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p>
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p>
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p>
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可糟了。”</p>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p>
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p>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p>
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p>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p>
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p>
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p>
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p>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p>
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p>
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p>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p>
勇，反是堕入他们的算中了。”</p>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一时按奈不</p>
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p>
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顾黄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p>
吕留良沉呤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敌人的天下，真无一</p>
片干净土地，沉呤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p>
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p>
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p>
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清兵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p>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p>
不但读书人反对清廷，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p>
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p>
~，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p>
内。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p>
实，二来说话之人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p>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清廷不大恭敬，那</p>
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洲卫之事，又如何会对他们客</p>
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洲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p>
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p>
浙西杭州，嘉兴，湖洲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p>
洲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二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p>
时将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至极品的赵孟业，都是湖洲人氏。当地又以</p>
产笔著名，湖洲之笔，徽洲之墨，宣城之纸，肇怯谒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p>
湖洲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负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p>
之中有一家姓庄。其实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珑，自幼爱好诗书</p>
~，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珑因读书过于勤，忽然眼盲，寻遍名</p>
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朱姓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p>
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着，既</p>
来求借，当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p>
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达</p>
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p>
大部份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珑</p>
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p>
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p>
世？”</p>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即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p>
的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p>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p>
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订，务求尽美。有些大有</p>
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便辗转托人，埤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p>
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p>
半月，对稿本或修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p>
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珑便去世。</p>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p>
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轶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p>
出几件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p>
名为庄廷珑，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p>
铭，吴之蓉，李祁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徽，韦金佑，韦一园，张契，</p>
董二西，吴炎，潘圣章等，共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p>
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明书</p>
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p>
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柜指</p>
责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p>
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p>
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p>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洲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贪赃枉</p>
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p>
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p>
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p>
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p>
~，便送他十量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非</p>
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讽，说道搁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p>
也宁可去周济给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职，无权</p>
无势~，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p>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p>
子给他，说道：“依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p>
也好，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p>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p>
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p>
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之，却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洲，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p>
洲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p>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着‘湖洲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p>
中，纷纷都说，令郎廷珑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p>
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洲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p>
史了。~”</p>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的心花怒放。他明知</p>
此书并非儿子所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p>
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到是有的。原来外间说珑儿此书是‘湖洲</p>
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面，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p>
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p>
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p>
《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p>
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p>
巨作《明史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齐驱，‘四大良史，</p>
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p>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洲之宝’这句话，毕竟当</p>
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洲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p>
一		！”蚕丝和毛笔是湖洲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p>
史”和湖洲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p>
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p>
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文之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p>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p>
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p>
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p>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幔将包</p>
裹掂了掂，那包裹虽大，却是清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p>
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p>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p>
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p>
赠，可是赠送的是他信口胡诌的‘湖洲三宝’心下暗骂：“***，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p>
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和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p>
获？”</p>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p>
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令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p>
翻开那部《明史》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p>
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p>
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p>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p>
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的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p>
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p>
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p>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p>
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年起，就不该用明朝万历年号，该</p>
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用“明天启七</p>
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仍作“崇祯九</p>
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又看入关</p>
之后，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那隆武，永历，乃明朝</p>
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p>
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p>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p>
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才？生官发财，皆由于此。”想</p>
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然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p>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鸣，这才和衣上</p>
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中，也是不住的嬉笑。</p>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这，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p>
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号纪年，原无不合，担当文字禁网</p>
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p>
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前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珑是富室公子，双</p>
眼有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可乘之隙。</p>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p>
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p>
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顾是意料之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p>
连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p>
许他再上门罗唣。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p>
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p>
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p>
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p>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行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p>
军告发。</p>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一时宛如涨二和尚，</p>
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p>
清的年号纪年，至于功旰建州卫都督，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p>
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p>
~。</p>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响，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p>
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洲贩书客人新近送来，送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p>
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收回旧书，重新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p>
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p>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p>
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p>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是绍兴人，所以</p>
“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p>
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钧由师爷手拟”大家既</p>
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p>
要紧的便是重金聘请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人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p>
政大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p>
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p>
稍加开脱，便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明史</p>
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破家，当即向将军告几天假，星夜坐船，</p>
来到湖洲南浔镇上，将此事告诉庄允城。</p>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诞直流，不知如何是好，</p>
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现他问计。</p>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p>
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p>
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p>
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一场横祸了。成维藩又教了他</p>
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p>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轻描</p>
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府台大人详查。</p>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p>
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p>
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p>
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p>
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p>
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p>
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p>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p>
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p>
一部也觅不到。他穷乡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p>
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p>
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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