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风月无情（1 / 2）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p>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p>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p>
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p>
女莲的情景，虽只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p>
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挟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p>
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p>
人，或是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p>
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p>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p>
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p>
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p>
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p>
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p>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p>
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p>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p>
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p>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p>
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p>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p>
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p>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p>
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p>
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p>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p>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p>
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p>
蓬，往那人头上掷去。</p>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p>
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p>
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p>
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p>
走上岸来。</p>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p>
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p>
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p>
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p>
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p>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p>
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p>
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p>
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p>
后走入了桑树后。</p>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p>
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p>
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p>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p>
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p>
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p>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p>
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p>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p>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p>
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p>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p>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p>
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p>
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p>
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p>
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p>
心，又为甚么哭？”</p>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幌</p>
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p>
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p>
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p>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p>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p>
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p>
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p>
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p>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p>
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p>
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p>
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摇</p>
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p>
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p>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p>
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p>
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p>
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p>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p>
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p>
不住，纵声哈哈大笑。</p>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p>
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p>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p>
紧紧抱住了程英。</p>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p>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p>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p>
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p>
“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p>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p>
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p>
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p>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p>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p>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着微笑，颤声</p>
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p>
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p>
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p>
了。”</p>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p>
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p>
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p>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p>
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p>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p>
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p>
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p>
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p>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p>
道：“死了有三年啦。”</p>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p>
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p>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p>
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p>
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p>
我大妈也死了。”</p>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p>
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p>
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p>
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p>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块树只踢得不住摇</p>
幌，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p>
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p>
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p>
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p>
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p>
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p>
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p>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p>
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的少</p>
年。两人并肩而立。</p>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p>
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p>
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p>
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p>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p>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p>
他正自纵身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p>
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p>
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p>
一大块的铲起。</p>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p>
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p>
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p>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p>
飞跑着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p>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p>
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血。</p>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p>
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p>
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p>
的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p>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上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p>
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被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p>
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p>
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许多铁器崭凿印痕、</p>
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尸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p>
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p>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p>
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p>
坟前，更无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p>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p>
只是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p>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p>
此病已然不治，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在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p>
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p>
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么的自</p>
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p>
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p>
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p>
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p>
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p>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p>
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父亲双目，说：“爹爹，</p>
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p>
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p>
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p>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p>
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p>
“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p>
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p>
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p>
穿得乾乾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p>
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p>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p>
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p>
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p>
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白</p>
墙，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指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p>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p>
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p>
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p>
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p>
跟哥哥嫂子有甚么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p>
“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p>
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p>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p>
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p>
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是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p>
来是无人胆敢小觑的。</p>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妻子身</p>
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p>
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p>
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么如此顽皮？”</p>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p>
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p>
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p>
同进房中。</p>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p>
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p>
一借力，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p>
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p>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这一扑实是大为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p>
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p>
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p>
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p>
轻功，她曾见父亲使过，但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身，手指已</p>
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p>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p>
跌下来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喀两响，陆</p>
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p>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p>
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p>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p>
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p>
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p>
腿伤。</p>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p>
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p>
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替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p>
答他问话。</p>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九口性命，</p>
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p>
扭，喀的一声，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p>
各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着一个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p>
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门</p>
下的么？”</p>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p>
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对方半点没放在</p>
眼里。</p>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p>
要跃上与她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p>
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p>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p>
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然从无临敌经历，</p>
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p>
法甚是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p>
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么人，</p>
却来多管闲事？”</p>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p>
人的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p>
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p>
指钳住了银针。</p>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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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p>
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p>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p>
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p>
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p>
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剌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当下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p>
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p>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三娘子。</p>
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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