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亢龙有悔（1 / 2）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两人都吃了一</p>
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然毫无知觉，急忙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p>
方脸，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p>
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p>
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郭、黄两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p>
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p>
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说</p>
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罢。”言下甚是恭谨。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p>
喝？”</p>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p>
凛，想起了当日在客店窗外听丘处机、王处一所说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难道今日机缘</p>
巧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p>
口吞馋诞，心里暗笑，当下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p>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p>
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p>
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p>
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吃得只剩几根鸡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p>
的鸡，很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p>
宗的尊肚，真是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p>
几枚金镖来，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可阔气得紧，放的镖儿居然金光</p>
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p>
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便递给郭靖。</p>
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友吃些东西，不能收礼。”他这是蒙古人好</p>
客的规矩。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些残羹冷饭，倒也不</p>
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两个娃娃这样一只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p>
这……”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甚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p>
笑道：“我们是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p>
笑，道：“你们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p>
听。”郭靖听他话中之意显是要伸手帮助自己，那仍是请人吃了东西收受礼物，便摇了摇</p>
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了甚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p>
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p>
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七公罢。”黄蓉听他说姓洪，心</p>
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还小着几岁，怎会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p>
名？嗯，我爹爹也不老，还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p>
争气，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恼他。三人向</p>
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爷儿俩歇一阵</p>
子吧。”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罢？”郭靖红了脸，不</p>
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p>
蓉才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又过小半个时辰，洪</p>
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p>
对！”伸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的张望。郭靖见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搔的模</p>
样，不禁暗暗好笑。</p>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p>
好不难熬，向郭靖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忘了。”伸出那</p>
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是闻到</p>
奇珍异味，右手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p>
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p>
了。”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p>
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p>
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p>
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p>
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p>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p>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p>
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p>
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p>
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p>
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p>
“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p>
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p>
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来。”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p>
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p>
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p>
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p>
元。”</p>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p>
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p>
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p>
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p>
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p>
“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p>
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p>
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p>
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p>
“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p>
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p>
通。”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p>
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p>
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p>
“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p>
以这汤叫作‘好逑汤’。”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汤，便得有这么一</p>
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p>
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p>
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甚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p>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张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p>
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p>
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问道：“是皇帝</p>
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p>
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样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p>
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p>
“这人馋是馋极，胆子可也真大极。”</p>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p>
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这样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为憾。</p>
黄蓉微微一笑，与郭靖就着残菜吃了饭。她只吃一碗也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p>
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黄蓉</p>
抿嘴轻笑。郭靖心想：“牛爱吃牡丹花吗？蒙古牛是很多，可没牡丹，我自然没见过牛吃牡</p>
丹。却不知为甚么要说‘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会武</p>
艺，我老早瞧出来啦。女娃娃花尽心机，整了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p>
你们几手不可。好罢，吃了这样好东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走。”负了</p>
葫芦，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黄蓉跟着他来到镇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靖道：</p>
“你想学甚么？”郭靖心想：“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甚么，难道你就能教甚么？”正自寻</p>
思，黄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p>
气……”黄蓉向他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稳，内功根</p>
基不差啊，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一打。”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p>
来。”郭靖尚自迟疑，黄蓉道：“你不显显本事，他老人家怎么个教法？”郭靖一想不错，</p>
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点。”洪七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指</p>
点可划不来。”郭靖一怔，黄蓉叫道：“看招！”抢近身来，挥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黄</p>
蓉变招奇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黄蓉低</p>
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双掌翻合，虎虎生</p>
风。黄蓉窜高纵低，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变招，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落英神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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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来。这套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两字，因是黄药师从剑法中变化而得。只见她双臂挥</p>
动，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p>
妙在姿态飘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浅，未能出掌凌厉如剑。郭靖眼花缭乱，哪里</p>
还守得住门户，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蓉全未使力，自</p>
也不觉疼痛。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儿，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p>
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来教这傻小子武功？”黄蓉吃了一惊，心想：“这路落英神剑</p>
掌法是爹爹自创，爹爹说从未用来跟人动过手，七公怎么会识得？”问道：“七公，您识得</p>
我爹爹？”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过的架难道还少</p>
了？”黄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没给爹爹打死，此人本领确然不小，难怪‘北</p>
丐’可与‘东邪’并称。”又问：“您老怎么又识得我？”</p>
洪七公道：“你照照镜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来我也还想不起，只不过</p>
觉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却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岛武学家数，老叫化怎会不</p>
识得？我虽没见过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灵精的爹爹才想得出来。嘿嘿，你那两</p>
味菜又是甚么‘玉笛谁家听落梅’，甚么‘好逑汤’，定是你爹爹给安的名目了。”黄蓉笑</p>
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说我爹爹很厉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当然厉</p>
害，可也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黄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p>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p>
华山绝顶比武论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厉害，我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p>
蓉道：“中神通是谁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没跟你说过么？”黄蓉道：“没有。我爹爹</p>
说，武林中坏事多，好事少，女孩儿家听了无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说。后来我爹爹骂我，不</p>
喜欢我，我偷偷逃出来啦。以后他永远不要我了。”说到这里，低下头来，神色凄然。洪七</p>
公骂道：“这老妖怪，真是邪门。”黄蓉愠道：“不许你骂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p>
“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穷，没人肯嫁我，否则生下你这么个乖女儿，我可舍不得赶你走。”</p>
黄蓉笑道：“那当然！你赶我走了，谁给你烧菜吃？”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不错，不</p>
错。”顿了一顿，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归天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p>
那就难说得很了。”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姓马的，都</p>
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们也稀松平常，跟人家动手，三招两式之间便中毒受伤。”洪七公</p>
道：“是吗？那都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弟子中丘处机武功最强，但终究还不及他</p>
们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惊，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p>
郭靖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论，这时插口道：“是，马道长说过他们有个师叔，但没有提到</p>
这位前辈道长的名号。”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p>
阳亲自传授的。嘿，你这楞家伙笨头笨脑，你岳父聪明绝顶，恐怕不见得喜欢你罢？”郭靖</p>
从没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谁，登时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黄蓉微笑道：“我爹爹没见过</p>
他。您老要是肯指点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会喜欢他啦。”洪七公骂道：</p>
“小鬼头儿，爹爹的功夫没学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儿可就学了个十足十。我不喜欢人家拍马</p>
屁、戴高帽，老叫化从来不收徒弟，这种傻不楞的小子谁要？只有你，才当他宝贝儿似的，</p>
挖空心思，磨着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这个当呢！”</p>
黄蓉低下了头，不由得红晕满脸。她于学武并不专心，自己有这样武功高强的爹爹，也</p>
没好好跟着学，怎会打主意去学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见郭靖武艺不高，他那六个师父又口</p>
口声声骂自己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这样一位高人，只盼他肯传授郭靖些功夫，</p>
那么郭靖以后见了六位师父和丘处机一班臭道士，也用不着耗子见猫那样怕得厉害。不料洪</p>
七公馋嘴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却着实明白，竟识破了她的私心。只听他唠唠叨叨的骂</p>
了一阵，站起身来，扬长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儿，这位老前辈的脾气有点与众</p>
不同。”黄蓉听得头顶树叶微响，料来洪七公已绕过松树，窜到了树上，便道：“他老人家</p>
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没有显功夫，你怎知</p>
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的。”郭靖道：“怎么说？”黄蓉道：“爹爹说，当今之</p>
世，武功能胜过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踪无定，不能常与他在一起切磋</p>
武功。”洪七公走远之后，果然施展绝顶轻功，从树林后绕回，纵在树上，窃听他两人谈</p>
话，想查知这二人是否黄药师派来偷学他的武功，听得黄蓉如此转述她父亲的言语，不禁暗</p>
自得意：“黄药师嘴上向来不肯服我，岂知心里对我甚是佩服。”他怎知这全是黄蓉捏造出</p>
来的，只听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没学到甚么，只怪我从前爱玩，不肯用功。现下好</p>
容易见到洪老前辈，要是他肯指点一二，岂不是更加胜过我爹爹亲授？哪知我口没遮拦，说</p>
错了话，惹恼了他老人家。”说着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声细语的</p>
安慰了几句，她想起母亲早逝，父亲远离，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伤心。洪七</p>
公听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黄蓉哭了一会，抽抽噎噎的道：“我听爹爹说过，洪老前辈有</p>
一套武功，当真是天下无双、古今独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阳也忌惮三分，叫做……叫</p>
做……咦，我怎么想不起来啦，明明刚才我还记得的，我想求他教你，这套拳法叫做……叫</p>
做……”其实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树顶上听她苦苦思索，实在忍不住了，</p>
喝道：“叫做‘降龙十八掌’！”说着一跃而下。郭靖和黄蓉都是大吃一惊，退开几步。只</p>
不过两人齐惊，一个是真，一个是假。黄蓉道：“啊，七公，你怎么会飞到了树上？是降龙</p>
十八掌，一点不错，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说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龙十八</p>
掌。”洪七公甚是开心，说道：“原来你爹爹还肯说真话，我只道王重阳死了之后，他便自</p>
以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并不比这女娃娃差，输就输在拳法不及。女娃</p>
娃，你回客店去。”黄蓉知道他要传授郭靖掌法，欢欢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p>
“你跪下立个誓，如不得我允许，不可将我传你的功夫转授旁人，连你那鬼灵精的小媳妇儿</p>
也在内。”郭靖心下为难：“若是蓉儿要我转授，我怎能拒却？”说道：“七公，我不要学</p>
啦，让她功夫比我强就是。”洪七公奇道：“干吗？”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p>
对不起她，教了是对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这</p>
样罢，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p>
到来偷学我的看家本领。再说，他所学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学他的武功，他也学不</p>
了我的掌法。”说着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p>
到面前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应手断折。</p>
郭靖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这一推之中，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道。</p>
洪七公道：“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当然会退让闪避。学这一招，难就难在要对</p>
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蛋大吉。”当下把姿</p>
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通。虽只教得一招，却</p>
也费了一个多时辰功夫。郭靖资质鲁钝，内功却已有根柢，学这般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的武</p>
功，最是合适，当下苦苦习练，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p>
虚招多过实招数倍，你要是跟了她乱转，非着她道儿不可，再快也快不过她。你想这许多虚</p>
招之后，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却出你不意给你来</p>
下真的。”郭靖连连点头。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压根儿不</p>
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你只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p>
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问道：“以后怎样？”洪七公脸一沉道：</p>
“以后怎样？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挡得住我教你的这一招？”郭靖甚是担心，说道：</p>
“她挡不住，岂不是打伤了她？”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我这掌力要是能发不能收，不</p>
能轻重刚柔随心所欲，怎称得上是天下掌法无双的‘降龙十八掌’？”郭靖唯唯称是，心中</p>
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学到了能发能收的地步，可决不能跟蓉儿试招。”洪七公道：“你</p>
不信吗？这就试试吧？”郭靖拉开式子，挑了一棵特别细小的松树，学着洪七公的姿势，对</p>
准树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树晃了几晃，竟是不断。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摇松树干</p>
甚么？捉松鼠么？捡松果么？”郭靖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讪讪的笑着。洪七公道：“我对你</p>
说过：要教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刚才这一掌，劲道不弱，可是松树一摇，就把你的</p>
劲力化解了。你先学打得松树不动，然后再能一掌断树。”郭靖大悟，欢然道：“那要着劲</p>
奇快，使对方来不及抵挡。”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你满头大汗的练了这</p>
么久，原来连这点粗浅道理还刚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这一招叫作‘亢龙</p>
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狠辣，亢奋凌厉，只要有几</p>
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这招又怎能教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p>
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p>
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那便在</p>
于这个‘悔’字。”</p>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p>
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的只是练习掌法，起初数十掌，松树总是</p>
摇动，到后来劲力越使越大，树干却越摇越微，自知功夫已有进境，心中甚喜，这时手掌边</p>
缘已红肿得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的苦练。洪七公早感厌闷，倒在地下呼呼大睡。</p>
郭靖练到后来，意与神会，发劲收势，渐渐能运用自如，丹田中听一口气，猛力一掌，</p>
立即收劲，那松树竟是纹丝不动。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发招，但力在掌缘，只听得格格数</p>
声，那棵小松树被他击得弯折了下来。</p>
忽听黄蓉远远喝彩：“好啊！”只见她手提食盒，缓步而来。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p>
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p>
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p>
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p>
皆是食物，哪听得清楚在说些甚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这才想起郭</p>
靖还未吃过，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这银丝卷滋味不坏。”实在有些不好意</p>
思，加上一句：“简直比鸭子还好吃。”</p>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p>
问：“甚么菜？甚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p>
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p>
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p>
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p>
这女娃娃好。我给你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p>
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合用呢？”</p>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本事已经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p>
行，不行，须得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的，那算甚么屁本事？这棵松树</p>
细得像根筷子，不，简直像根牙签，功夫还差劲得很。”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p>
已经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我怎么办啊？”洪七公这时正在尽力讨</p>
好于她，虽听她强辞夺理，也只得顺着她道：“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套本</p>
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罢。他只学会了一招，</p>
胜过他何难？我教你一套‘逍遥游’的拳法。”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p>
跃，身法轻灵之极。</p>
黄蓉心中默默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毕，她已会了一半。再经他点拨教导之后，不</p>
到两个时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遥游”已全数学会。最后她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p>
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三十</p>
六招使完，两人同时落地，相视而笑，郭靖大声叫好。</p>
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搔头道：“这许许多多招式变化，</p>
她怎么这一忽儿就学会了，却又不会忘记？我刚记得第二招，第一招却又忘了。”洪七公呵</p>
呵大笑，说道：“这路‘逍遥游’，你是不能学的，就算拚小命记住了，使出来也半点没逍</p>
遥的味儿，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变成了‘苦恼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吗？”洪七</p>
公道：“这路‘逍遥游’，是我少年时练的功夫，为了凑合女娃子原来武功的路子，才抖出</p>
来教她，其实跟我眼下武学的门道已经不合。这十多年来，我可没使过一次。”言下之意，</p>
显是说“逍遥游”的威力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了。</p>
黄蓉听了却反而喜欢，说道：“七公，我又胜过了他，他心中准不乐意，你再教他几招</p>
罢。”她自己学招只是个引子，旨在让洪七公多传郭靖武艺，她自己真要学武，尽有父亲这</p>
样的大明师在，一辈子也学之不尽。洪七公道：“这傻小子笨得紧，我刚才教的这一招他还</p>
没学会，贪多嚼不烂，只要你多烧好菜给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黄蓉微笑道：“好，我买</p>
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继续苦练，直至天黑方罢。当晚黄</p>
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p>
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p>
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p>
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p>
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p>
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p>
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晚饭后三人分别回房就寝。洪七</p>
公见郭靖与黄蓉分房而居，奇道：“怎么？你们俩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黄蓉一</p>
直跟他嬉皮笑脸的胡闹，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羞，烛光下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p>
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p>
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闺女打扮，不是小媳妇儿。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p>
过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没拜过天地。那不用担心，我老叫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p>
应，老叫化再跟他斗***七天七夜，拚个你死我活。”黄蓉本来早在为此事担心，怕爹爹</p>
不喜郭靖，听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p>
“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龙有悔”，练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颇有进</p>
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程子赶，怕有三十来里罢？”另一人</p>
道：“你们的脚力确是有点儿进步了。”郭靖听得语音好熟，只见林边走出四个人来，当先</p>
一人白发童颜，正是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梁子翁却已看清楚</p>
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眼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兜截上</p>
来。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无妨了。”当下飞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p>
子截住了他退路，双掌一错，喝道：“小贼，给我跪下！”施展师门所传关外大力擒拿手</p>
法，当胸抓来。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正是初</p>
学乍练的一招“亢龙有悔”。那大弟子听到掌风劲锐，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喀喇一</p>
声，手臂已断，身子直飞出六七尺之外，晕了过去。郭靖万料不到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p>
呆之下，拔脚又奔。</p>
梁子翁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前头。郭靖刚出松林，只见梁子翁已挡在身</p>
前，大惊之下，便即蹲腿弯臂、划圈急推，仍是这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此招，但见</p>
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只得卧地打滚，让了开去。郭靖乘机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p>
时，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恶人追来啦！”</p>
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p>
‘逍遥游’功夫。”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我来帮你，咱们给他吃点儿</p>
苦头。”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p>
扑到面前，眼见来势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p>
窜出数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缘带到，**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惊异，想不到只隔数月，</p>
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进如此，料来必是服用蝮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郭靖又是</p>
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又是跃开，但见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p>
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p>
郭靖果然中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说着上前又是一招“亢龙有</p>
悔”。梁子翁旁跃逃开，纵身攻向他身后。郭靖回过头来，待再攻出这一招时，梁子翁早已</p>
闪到他身后，出拳袭击。三招一过，郭靖只能顾前，不能顾后，累得手忙脚乱。黄蓉见他要</p>
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落在两人之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p>
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黄蓉虽然学了“逍遥游”的奇妙</p>
掌法，但新学未熟，而功力究与梁子翁相差太远，如不是仗着身上穿了软猬甲，早已中拳受</p>
伤，不等三十六路“逍遥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两个徒弟扶着受了伤的大师兄</p>
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p>
“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黄蓉一怔，只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p>
一招“恶虎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p>
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知道必是“青龙</p>
取水’，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案子</p>
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被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的后心，若不是</p>
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后心已然中拳。他脚尖点地站起，惊怒交</p>
集，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内却是寂然无声，心中诧异之极：“怎么</p>
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黄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撑腰，自是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p>
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p>
一笑，双拳高举，猛击下来。梁子翁这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跃之后凌空下</p>
击，但给黄蓉制了机先，眼见敌拳当头而落，若是继续上跃，岂非自行将脑门凑到她拳上</p>
去？只得立时变招。临敌之际，自己招术全被敌方如此先行识破，本来不用三招两式，便有</p>
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甚多，危急时能设法解救，才没受伤。再拆数招，托地跳</p>
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这女娃娃无情了。”拳法斗变，犹如骤风暴雨般</p>
击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是无法抵御，洪七公也已来不及先行叫破。</p>
郭靖见黄蓉拳法错乱，东闪西躲，当下抢步上前，发出“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p>
梁子翁右足点地，向后飞出。黄蓉道：“靖哥哥，再给他三下。”说着转身入店。郭靖依然</p>
摆好势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p>
子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骂：“这傻小子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一招怪拳，来来去去就是这</p>
么一下。”但尽管傻小子只会这么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p>
相僵住。</p>
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发掌推出。不料梁</p>
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扬，三枚子午透骨钉突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p>
乘势抢上，手势如电，已扭住他后颈。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着处一团</p>
绵软，犹如撞入了棉花堆里。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得黄蓉大声呼叱：“老怪，你瞧这</p>
是甚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拿住了郭靖“肩并穴”，令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p>
她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棒，缓步上来。梁子翁心头大震，说道：“洪……洪帮</p>
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初时听得洪七公把他将用未用的招数先行喝破，</p>
本已惊疑不定，却一时想不到是他，这时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棒出现，才想起窗后语音，果然</p>
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说话，不由得魂飞天外，忙松手放开郭靖。黄蓉双手持棒走近，喝</p>
道：“七公说道，他老人家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问你凭的甚么？”梁</p>
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不知洪帮主驾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p>
主。”</p>
黄蓉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厉害，怎么一听到七公的名头就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p>
叫他作洪帮主？”脸上却不动声色，喝道：“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p>
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p>
几句，却是划不来。你以后可永远不得再跟咱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p>
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p>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回进客店。只见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p>
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敢动。”洪七</p>
公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着，三名弟</p>
子跪在他身后，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就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没出</p>
息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这算甚么？”郭靖无言可</p>
对。</p>
黄蓉笑道：“我去打发。”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着，满脸</p>
惶恐。黄蓉骂道：“洪七公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p>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着举起竹棒，拍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p>
道：“去罢！”</p>
梁子翁向着窗子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谢过不杀之恩。”店中寂然无声。梁</p>
子翁仍是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啦，快别吵</p>
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瞧了几眼，带着徒弟走了。黄蓉开心之极，走</p>
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当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p>
这根宝贝竹棒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也没用，不如给了我罢？”洪七公抬起头来，打个呵</p>
欠，又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打狗棒，那</p>
还成？”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便都怕了你，何</p>
必还要这根竹棒儿？”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p>
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p>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啃着，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p>
群分。爱钱的财主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盗贼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p>
帮……”黄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p>
儿帮的帮主。”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结成一伙，还有活命的</p>
份儿么？北边的百姓眼下暂且归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归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p>
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点头，说道：“正</p>
是。这根竹棒和这个葫芦，自唐末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p>
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p>
七公笑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p>
糟糕？”洪七公叹道：“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生性疏懒，这丐帮帮主当起来着实麻烦，</p>
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只好就这么将就着对付了。”</p>
黄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可真不好</p>
受。每个叫化子在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p>
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甚么？”洪</p>
七公道：“约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黄蓉问道：“甚么坏事？”</p>
洪七公踌躇道：“这老怪信了甚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了他们的身子，说</p>
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黄蓉之母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是</p>
以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因陈玄风、梅超风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挑断筋脉，驱</p>
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哑仆。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她与郭靖情意</p>
相投，但觉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和他分开片刻，就感寂寞难受。她只</p>
知男女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间的闺房之事，却是全然</p>
不知。她这么一问，洪七公一时倒是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p>
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般欺侮，有时比给他杀了还要痛苦，有人说‘失</p>
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了。”黄蓉茫然不解，问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p>
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丫头，你回家问妈妈去。”黄蓉道：“我妈妈早死</p>
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夜时，总会懂得了。”黄蓉</p>
红了脸，撅起小嘴道：“你不说算啦。”这时才明白这是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p>
正在干这坏事，后来怎样？”洪七公见她不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p>
自然要管哪。这家伙给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顿，拔下了他满头白发，逼着他把那些姑娘们</p>
送还家去，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这等恶行，要是再被我撞见，叫他求生不能，求</p>
死不得。听说这些年来他倒也没敢再犯，是以今日饶了他性命。他***，他的头发长起了</p>
没有？”黄蓉格的一声笑，说道：“又长起啦！满头头发硬生生给你拔个干净，可真够他痛</p>
的了。”三人吃过了饭。黄蓉道：“七公，现下你就算把竹棒给我，我也不敢要啦，不过我</p>
们总不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见那姓梁的。他说：‘好，小丫头，前次你仗着</p>
洪帮主的势，用竹棒打我，?袢瘴铱梢ǔ鹄病Ｎ野喂饬四愕耐贩ⅲ 俏颐窃趺窗欤肯惹?/p>
靖哥哥跟这老怪动手，来来去去就只这么一招‘亢龙有悔’，威力无穷，果然不错，可不是</p>
太嫌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是在说：‘洪帮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测，教起徒儿来却是平平</p>
无奇。’”</p>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耸听，又出言激我，只不过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你乖乖的多</p>
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p>
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奇大，郭</p>
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黄蓉却没再</p>
磨他教甚么功夫，只须他肯尽量传授郭靖，便已心满意足。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将“降</p>
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龙战于野”。这降龙十八</p>
掌乃洪七公生平绝学，一半得自师授，一半是自行参悟出来，虽然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p>
绝大威力。当年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人论剑之时，这套掌法尚末完全练成，但王</p>
重阳等言下对这掌法已极为称道。后来他常常叹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此，那么“武功天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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