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1 / 2）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日暖，青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p>
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p>
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p>
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p>
几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禁泪下。</p>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p>
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p>
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p>
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p>
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p>
谁快乐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p>
“完颜洪烈、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p>
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的母亲。“我和杨康义结兄</p>
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p>
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p>
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p>
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p>
百姓？</p>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p>
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p>
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p>
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p>
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涂。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p>
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p>
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p>
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与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p>
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p>
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p>
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p>
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p>
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p>
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p>
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p>
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p>
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p>
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p>
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p>
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p>
郭靖呼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p>
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p>
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p>
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p>
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p>
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般</p>
情事一一说了。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p>
备。”郭靖摇头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p>
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p>
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p>
“你说罢！”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p>
“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p>
慎，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p>
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p>
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p>
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经书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p>
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p>
忘却？”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p>
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p>
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p>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p>
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p>
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p>
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p>
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p>
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全愈</p>
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p>
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p>
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勿怪。”丘</p>
处机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丘处机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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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p>
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他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p>
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经学会</p>
了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p>
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p>
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p>
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p>
不禁甚是尴尬。</p>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p>
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p>
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p>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p>
到华山脚下。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p>
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p>
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p>
“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p>
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p>
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实是不可救药。”</p>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p>
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p>
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p>
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p>
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p>
不少好处。”</p>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p>
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p>
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p>
士的行径。”郭靖默然。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p>
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两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p>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p>
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p>
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p>
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p>
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p>
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p>
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p>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p>
难以抵挡。”</p>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p>
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从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p>
并排挡在山道尽头。</p>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p>
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p>
地势仍是极险，只要被敌人一挤，非堕入万丈深谷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p>
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p>
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只得侧身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p>
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p>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p>
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沙通天在王铁枪庙中失去一</p>
臂，此刻臂伤已然全愈，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只</p>
见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p>
呼喝，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眼见丘</p>
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p>
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p>
“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p>
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p>
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过了良久，忽听身</p>
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p>
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p>
已不是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p>
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这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p>
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理。</p>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p>
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p>
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p>
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p>
“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p>
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p>
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p>
“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p>
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自己却全无长进，不</p>
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蝮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p>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p>
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脸色狠恶之极，咬住自</p>
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p>
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p>
堂”两穴撞去。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但觉两手虎</p>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肩，腰胁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从郭靖</p>
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深谷之中，这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p>
愈传愈乱，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p>
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p>
该了么？”探头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p>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p>
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p>
持一块圆石，以手代足，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p>
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p>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p>
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跃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身子两侧，笔直倒立，竟似</p>
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甚么？”欧阳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p>
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p>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p>
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痛苦异</p>
常，似是在修习一项怪异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转</p>
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p>
转身子来练，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盖因其时精力内聚，</p>
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是以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p>
所在，以免不测。但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实是大出于意料之外。眼下是华</p>
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p>
是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p>
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p>
时？只是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杀</p>
手。</p>
欧阳锋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渐渐缓了下来，终于不动，僵直倒立片刻，然后双手抓起</p>
圆石撑地，又是铎、铎、铎的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处，这倒立而转又</p>
是甚么奇妙功夫，当下悄悄跟随在后。</p>
欧阳锋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p>
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p>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p>
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阴真经》总纲中的梵语，</p>
但与经中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p>
错，这三句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p>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p>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丧</p>
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欧阳锋道：</p>
“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p>
足，强求亦是枉然。”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p>
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p>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p>
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p>
眉睫，无可延缓。</p>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p>
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p>
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p>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双手一挺，</p>
一个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p>
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p>
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p>
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欧阳锋左手抓住了黄蓉的竹棒，右手正要</p>
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p>
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p>
为势所逼，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p>
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p>
不见。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p>
颤。</p>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p>
啊。你……你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p>
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p>
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p>
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碎了一口，迈步向</p>
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郭靖道：“我</p>
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p>
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p>
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p>
后。</p>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p>
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p>
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p>
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p>
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她走得快，郭靖</p>
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p>
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p>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p>
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p>
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p>
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p>
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p>
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p>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p>
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p>
日你跟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p>
才信你的话。”</p>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p>
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p>
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登足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p>
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p>
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p>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p>
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p>
“你站进来些。”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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