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遂平妖传 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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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时迟,那时快,蛋子和尚一脚踹进门来,正踹着棍儿,便曲腰下去绰棍在手。知道里面有人出来,急向木料堆里一闪,闪过。石头陀黑暗里急切不辨,见大门开着,便钻出外去探望。蛋子和尚乘着披屋下有些灯光透出,到对着里面天井一溜进去。这边进去的还不晓得里面详细。那里面暗处,有个老婆婆先已瞧见和尚,叫声:“啊呀!又是一位罗汉来到,死也,死也!”蛋子和尚听得声音,情知有些蹊跷,却待进步盘问,只听大门右扇开的一响,是那石头陀作势推开。蛋子和尚慌忙退出,仍伏在木料堆边。只见那石头陀踏进门内时,覆身向外,发狠的鬼叫道:“有谁大胆的,敢进来么?”喊了一声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儿,谁知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和尚有了器械,早壮了三分胆气,那时看得仔细,就他蹲下去时,做个水面捞衣势,将棍可对着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那头陀出其不意,精头皮倒垂磕下,横身卧地。蛋子和尚怕不了事,举棍又打下去。那边把右手来挡,正迎着棍儿去得重,只一声响,打折了两个指头,连皮儿挂着。石头陀负痛便叫:“好汉饶命!”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左手持棍,右手揸开五指,一把抓去,连腰胯连肚皮做一堆儿提起,到天井里面高高的向下一掷,那头陀杀猪也似叫喊。蛋子和尚向前一步,将右脚劈胸踹定,捻起升箩般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一晃,喝道:“贼头陀,你要死要活?”那头陀方才认得就是落水的和尚,只叫:“师兄,是俺得罪了,饶命罢。”蛋子和尚骂道:“贼头陀,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少林寺出尖的打手,原来恁般没用的蠢东西。叫甚么石罗汉,你便是铁罗汉,我也会销镕你起来。迎晖寺前偌大一块大捣衣石,我也只一拳打个粉碎。先前我再三让你,是我出家人本等。你又到林子里面来寻趁我,你实说在此做甚勾当,惹得他家啼啼哭哭。快快说来还有个商量,若半句含糊,我也不用棍打,只教把你做个捣衣石儿,试我拳头一试。”

说罢,便把棍儿撇下,右手捻起拳头待打。那头陀心慌,又被蹬紧了胸脯好不自在,尽力叫道:“佛爷爷佛祖师,放俺起来,待俺细说。”蛋子和尚道:“贼头陀,便放你起来,料你也不敢走。”却待松脚放他,只听得屋里黑暗中有人叫道:“师父与我家伸冤则个!莫放松他。”蛋子和尚认得就是先前一般的声音,定了脚看时,只见个白发老婆婆,腰驮背曲,半蹲半走的摸将出来。到天井中,朝着蛋子和尚,连连的磕头,只叫伸冤。蛋子和尚道:“老人家不要多礼,你有甚冤情,快说来,我与你做主。”老婆婆道:“这天杀的,坏了我家媳妇母子两口的性命。”只这一句引得蛋子和尚心头火起,将脚跟向那头陀的心坎里狠力的蹬上一下,那头陀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直喷出来。有诗为证:

僧家净业乐非常,何事芒鞋走十方。

做贼行淫遭恶报,分明好肉自剜疮。

蛋子和尚方才收起了脚,扯起老婆婆,问其缘由。老婆婆啼哭起来,指着披屋里面,说道:“师父去看便知。”蛋子和尚还怕那头陀奸诈,再要加他上几拳,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踢他一脚也不做声了,方才放心。走到披屋里去,把壁上的挂灯儿剔明,那锅中兀自热腾腾的气出,揭开锅盖看时,喷香的一锅热饭,是那头陀才煮下的。蛋子和尚正在要紧之中,便道:“我且吃他两碗,却又理会。”向灶前拣起一把茅柴点着,去找个碗儿来用,刚刚的在破厨柜内取得一只磁碗、一双柳木筋儿,猛看见墙角头又是一个人睡着,倒吃了一吓。仔细打一照,原来是个妇人剥得赤条条的,死在血泊里面。却好老婆婆带着哭也摸进来了。蛋子和尚问道:“这妇人是你甚么人?为何而死?”老婆婆道:“一言难尽。”拖着凳子头儿教师父请坐,“等老身慢慢的告诉。”蛋子和尚道:“你莫管我,尽你说,我都听得。”便盛着饭一头吃,一头听那老婆婆的说话。

老婆婆坐在门槛上,从头至尾告诉道:“老身家姓邢,这死的是老身的媳妇。我的儿子叫做邢孝,在这罗家畈种田为生,因本县县令老爷贪财,责取里正要百来担好丹砂。这丹砂虽说出在辰州,却不是黔阳县土产,却在沅州老鸦井内,这井好不宽大,四围生成的青石壁,须要积下干柴放起火来,烧得那石壁迸开,方才有砂现出。这里罗家畈庄户种田空闲时,都惯做这行生意。里正科敛百姓的银子,顾人去到那边纳了地头钱,取丹砂奉承县令。这畈里几家庄户都接受得工钱,但是有老婆的都寄在亲眷人家去了。只我家媳妇有了五个月身孕,出门不得,又是老身七十多岁两口儿做伴,在这房子内看守。一月前邢孝还在家的时节,媳妇患个肚痛的症,急切没个医人。刚遇这头陀上门化斋,儿子回他道:“现有病人在家,没心绪斋得你。”他问是甚么病,儿子不合回他说道:“媳妇有五个月身孕了,现今患肚痛,只怕小产。”那头陀道:“我叫做石头陀,石罗汉。不但会看经,也晓得些医理。有个草头方儿,依我吃了肚痛便止。又能安胎。”儿子也是没奈何,只得凭他解开包裹,把几味草头药煮来灌下,果然肚痛止了。当日请他一顿饱斋,又不要钱,竟自去了。只道他是好人。昨日又到这里化斋,媳妇回他道:“男子汉不在家,改日来罢。”他不肯去,就把言语调戏我媳妇起来。媳妇闭了门进来了,不理他。他坐在门首念经,只是不去。到深夜时分,老身睡了,媳妇还在中间绩麻,那头陀晓得家里没人,悄悄地把门弄开,竟走了进来。将媳妇抱住,恐吓他道若声唤就杀了你。当下被他强奸了,这还是小事。又教媳妇去烧下一锅滚汤,我要洗个澡。媳妇只得与他烧水,又教倾一半在桶里,那天杀的原来不要洗澡,把包裹打开取一丸白药教媳妇吃了,后来易产。吃下便觉有些肚痛。他又解出两只新草鞋来浸在锅内,对媳妇说道:“我要与你借件东西,合个长生不死之药。药成时送些与你吃了,大家升仙。”媳妇道:“借甚么东西?”他道:“要你五个月的血胎。”媳妇慌急了,哭拜告饶。那天杀的双手抱定,剥个寸丝不挂,将他绑住手脚,按在桶上,把热汤揉他的肚皮,媳妇痛极了,再三哀告,只是不允。又将锅内两只热草鞋轮番在肚皮上揉擦,可怜血胎坠下,我媳妇当时血崩而死。老身吓坏了伏在后面,不敢则声。只听那天杀的说道:“到是个男胎。”他又在布袋内取米造饭,只待吃了便走。不期遇着师父到来,奈何了他,正是天理昭彰,恶人自有恶人收。”

蛋子和尚问道:“他取下血胎在那里?”老婆婆道:“想收拾在包裹里面了。”因这老婆婆话长,蛋子和尚也不知吃了几碗饭,把锅内吃个罄尽,只剩个锅底。和尚放下碗筷,向厨柜上层寻着他的包裹,就在锅盖上打开看时,里面又有小布包儿,解开来是一条布裙子,正裹着血团团的小厮和那胎衣在内。又是一包十多两散碎银子。又有一疋细白布包着一件裂火袈裟,也有件直裰子,及零星衣服。另有个布囊盛下二三升杂米。蛋子和尚观看血胎,心下想道:“不知他那长生不死的方儿是真是假,配甚药物,怎么取用。可惜造下这罪孽,弃之无用了。”念声阿弥陀佛,将血胎连布裙子递与老婆婆。老婆婆看见了,重新哭起肉来。蛋子和尚开了银包,拣几块大的,约莫倒有五六两,把与老婆婆道:“这银子你将去,断送了媳妇。”其余自家收拾起了。

此时天已渐明,走出天井,看那头陀面皮发黄,已自没气。脚下穿的到好一双青布僧鞋,蛋子和尚剥来穿下。将这根齐眉铁包头的棍儿挑了包裹,叫声:“老人家,那贼头陀已死了,太平无事,我去了也。”老婆婆道:“师父你去不得。”蛋子和尚真个住了脚,问道:“为何去不得?”老婆婆道:“你虽然替我除了这害,撇下了两个死尸,教我如何摆布?”蛋子和尚道:“也说得是。我且把贼头陀的尸首抛在荒郊,再作计较。”放下棍棒包裹,一手抓着那死头陀的腰裤,恰似小鸡儿一般提起尸首,出了门,直到林子里面去。此时天已大明,认得夜来这株大松树,正待撇下尸首,踛上去取那衣包。只听得远远的有人喝道:“清平世界,那里和尚杀了人,撇在这个地方。”蛋子和尚定睛看时,林子后面有七八个庄家,一个个背着包裹、跨口腰刀、提口朴刀,飞也似奔将来。蛋子和尚不慌不忙撇尸在地,早踛上树去了,取得衣包在手。众庄家把这株大松树团团围定,蛋子和尚在树上叫道:“贫僧不是杀人的,是杀那杀人贼的。列位闪开,待贫僧下来相见。”说罢,便扑地一跳,跳出众人圈外。众庄家又把和尚围住,盘诘来由。蛋子和尚道:“列位且说从那里来?”众庄家道:“我们奉县令老爷差委,往沅州采取丹砂。昨晚到县和里正交纳,今早起个五更走到这里。”蛋子和尚道:“列位中可有邢孝么?贫僧要报个信儿与他。”众人里面走出个矮黑汉子,上前道:“在下便是邢孝。”蛋子和尚指着这死尸道:“这个贼头陀便是你七世的对头。”邢孝听罢这句话,好似一千个榔槌在他心上乱敲,面色都变了,一把扯住和尚道:“对我说个明白。”蛋子和尚道:“如今我说了,你也不信。贵居去此不远,列位休散了,大家去做个证见。”众人道:“邢大哥莫慌。既然同到宅上,自然有个分晓。”当时众人随着和尚一路走,虽然脚尖儿同向前,脚跟儿同向后,却有三种情况不同。蛋子和尚的心下欣欣喜喜,好像撑船的逆风收港,有个结束了;众庄家心下疑疑惑惑,好像看把戏的,不知搬出甚故事来;只邢孝的心下惊惊恐恐,好像解察院的访犯一般,有罚无赏。正是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却说老婆婆见和尚去了,心中害怕起来。勉强去铺上拽一条被单,将妇人的尸首就地盖了。摸到门前,两头看着,又不知那一条是来路,东一张西一望,只等和尚到来区画这事,梦里也想不到儿子回来。这里老眼模糊还未分明,邢孝先走一步,早已看见,叫道:“老娘,你缘何独自一个在门外看谁?媳妇在那里,不陪伴你?”老婆婆一见儿子,便扯住放声大哭道:“我儿你早归一日,也不见得好端端的媳妇被甚么石头陀石罗汉弄死了。”邢孝道:“怎么说?”老婆婆哭道:“他死得好苦!”邢孝抢进门来看时,众人随后都到了,一拥上前,到把那老婆婆挤在后面。只见邢孝连被单抱起媳妇,放在后屋中间,对着捶胸大哭。众庄家人人凄惨,问蛋子和尚道:“这事怎的样?”蛋子和尚道:“等邢大哥哭过了,再问老娘便知。”邢孝道:“我娘年老之人,须是长老与我剖个明白。”蛋子和尚便把自家落水借宿直到打死了头陀,后面你家老娘与我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备细述了一遍。邢孝止不住腮边落泪。众人无不咬牙切齿。老婆婆埋怨儿子道:“都是你听信了那天杀的鬼话,吃什么草头方安胎药,引得那贼头陀上门上户,弄出这事来。如今一命便是两命,却不是你自家害了妻儿一般?”众庄家劝道:“老娘如今说也是无益了。且喜得遇着这位长老,报了冤仇,死者也得瞑目。只是如今林子里躺着一个,家里躺着一个,不是个道理,也该作速计较。家里有米么,可煮些饭来吃了,相烦长老同到县令相公处首明。等他差官相验,顺便就带口棺木下来盛殓,省得过些时被做公的看见林子内尸首,又造谣生事,在地方上做一场生意。”蛋子和尚道:“闻得县令是个赃官,告许他怎的,要埋时,自家埋下便罢了。”邢孝道:“却使不得。”

当下敲火煮饭,众人各剥得有些干菜,都将出来,等饭熟大家吃饱。老婆婆把银子递与邢孝,说其缘由,邢孝又向和尚叩谢。众人道:“也要老娘去走一遭。”邢孝安排个羊头小车,教老娘坐上,锁了门,央一个相厚的庄户同推着车儿。蛋子和尚提了棍,把两个包裹打并做一个背着,众人一拥到黔阳县来,等不多时候,县令正升晚堂,众人将血胎一包当堂呈上,首告地方人命事。县令把一干人逐一审过,录了口词,当交县尉一员下乡相验。到次日晚堂回话无异,官批:

石头陀系无籍游僧,所犯虽重,已死不究其尸。责令地方埋讫。沈氏着邢孝自行殡葬,蛋子和尚因义忿杀伤免罪。余人都发回家去。单留蛋子和尚在县有话吩咐。

退堂之后,县令唤和尚到了后堂书房中,屏去左右,夸奖了他几句,次说道:“我有封紧要书信礼物,要寄到庆元府亲戚那边,路程遥远,没个可托之人。适才闻得你恁般义气,又且英雄了得,肯与我干这件功劳,回来之日重重酬谢。”蛋子和尚道:“贫僧游方之人,那一处不去,既然相公尊委不敢有负。”县令大喜,唤心腹吴孔目送长老到城隍庙居住,库上支两贯足钱发与道士,着他供给等候修书完日,标拨起身。不题县令进衙收拾金珠银两,打叠箱笼之事。

却说蛋子和尚和吴孔目到城隍庙中,先有官身报知道士,迎进客堂坐下。蛋子和尚看见庙宇倾颓,房屋敝坏,道士也衣衫褴褛,因问道:“这神庙香火可盛么?”道士道:“神道极灵,香火也不绝的。”蛋子和尚默然无语。茶罢,吴孔目将两贯钱交付与道士,便起身吩咐好生管待。道士就把三百文钱送与吴孔目,折个东道,送他出门去了。道士问了蛋子和尚吃荤用酒,忙忙的吩咐庙祝买东买西,安排停当,摆设在卧房里面,请他来坐。又把自己铺盖搬了出来,让这房与和尚安歇。蛋子和尚饮酒中间,问起道:“既然神道又灵,香火又盛,为甚庙宇恁般狼狈?”道士叹口气道:“虽然如此,在小道却有损无益。”蛋子和尚低声问道:“莫非县令难为你们?”道士红了脸,不敢答应。蛋子和尚又道:“贫僧与这县令素不相识,只今日要贫僧到庆元府走一番相留在此,贫僧一时应承了,不知是甚么书信。闻得县令是个贪官,刻剥百姓,足下必知其详,你休疑虑着我,但说不妨。我们出家人,难道到与赃狗做一路不成?”道士见他言语出得至诚,便把两指做个钱圈儿,说道:“县令老爷爱的是那个东西。莫说别件,只这城隍庙里,不论月大月小,要纳还他香火钱十贯。不足数时,小道还要赔补,若布施得些米料在这里,县中便来取用去了。所以门内廊庑都无力修整。他戴了幞头,神道也是势利他的。虽说威灵显赫,只在小百姓上做工夫,撞着做官的全无报应。”蛋子和尚道:“他是那里人氏,有甚亲戚在庆元府,便一封书信打甚么紧,何必用着贫僧。”道士道:“他正是庆元府慈溪人氏,姓侯双名明宰,在此做过四年官了。每年积下若干赃物运至家中。恐有疎虞,定要个有本事的护送将去。去年用人不当,到洞庭湖中被劫去了,闻得今番要走旱路,他留着禅师一定为此。他原是穷儒出身,只这任官,家中解库也开过好几个了,贪心兀自不止,禅师你道狠也不狠。”蛋子和尚道:“原来恁地。”道士道:“适才禅师盘问,小道多口了,路途中在他们管家或公差面前,是必休题。”蛋子和尚道:“不消吩咐。”当晚酒饭已罢,道士别去了。蛋子和尚在房中思想道:“这些诈人的钱财,到叫我替他送了去。这事不成,不成。”睡到五更,只推解手,取了包裹棍棒出了庙门,一溜烟走了。明日道士不见了和尚,慌了手脚,禀知县令。县令道:“早是不曾托他干事,这游方和尚全无信行。”也不责备道士,只追他这两贯钱完库,道士只得又去生钱借债,补完这项,倒折了三百文钱,一顿酒饭。后来侯县令多用贿赂,得升京职,自家建个生祠在县中,去任后被众百姓夜半时抬那祠中的土偶,折了脚,撇在粪坑里面了。县令在中途被马惊堕地,折足而死。可见天道不爽,此是后话。有诗为证:

尽人吃着亦无多,苦苦贪求却为何。

试看墨吏终当败,纵免人诛有鬼诃。

却说蛋子和尚那日出了黔阳县,离了辰州,又往湖北荆南一路游去。逢山看山,逢水看水,留连光景,不觉又过了一年。看看李白桃红,又早梅黄杏紫,蛋子和尚切记着本等前程,预先买就一百张洁净纯绵大纸,带归云梦山下草棚中来。将纸预先编个一二三四的号数,把石头陀这疋细白布缝个袱包儿包着,又去清水潭中洗个净浴。

到端午日,早起在地灶中煨饭吃饱,正待扎缚停当,只见云暗山头,下着一阵大雨。蛋子和尚道:“却不是晦气!这雨日日不下,偏是今日与我送行起来。”只得在松棚内望空磕头祷告道:“某今日有缘得见天书之面,望乞敛云收雨,速现红轮。”看看捱到巳牌时分,雨已停止。和尚喜不自胜,取了绵纸,提了齐眉棍棒便走。此是第三遍了,路径已熟。只山地湿,高下崎岖,况且冒雾而行,只恐迟误。忙忙的向前,比及雾气将散,石桥也到了。蛋子和尚举目看时,吃了一惊。原来这桥是天生成一条青石,经雨后,其滑如油。随你节节小心,如何把得脚住。有人问道:“那三百六十日的浓雾,难道石桥没些湿气,直等这番大雨?”看官有所不知。但是寻常的雾,都是地气上升,天气不应,其气氤氲迷乱而成,所以沾衣而湿,触石则润,久而不解。这白云洞的雾,是雾幕中喷出来的,只是干雾。分明是蜃楼海市,望之有形,就之无迹。所以前两遍石桥全无湿气,今番雨后难行也。若是三尺四尺,不多步儿也还好处,这三丈多长哩!下面不测深渊,可是取笑得的。正是:

除非插翅飞将去,动脚之时必堕倾。

是这般说时,第三番又去空了。却不道风急雨至,人急智生。毕竟用着甚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得道法蛋僧访师遇天书圣姑认弟

跳丸双转疾如梭,瞥眼年华又早过。

有事做时须急做,谁人挽得鲁阳戈。

话说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遇了天雨之后,石桥湿滑,行走不得,心生一计。放下齐眉短棍,将这棉纸包袱,紧紧的缚在背上,倒身下去,将双手抱定石桥。那石桥的两旁底下,未免有些棱角,不比桥面光滑,两脚可以做力,逐步挺去,霎时间过了。蛋子和尚爬起身来,合著掌叫声:“谢天谢地!”便急急的进了白云仙洞。来到白玉炉前,双脚跪下,磕头通陈道:“贫僧到此第三番了,望乞神灵可怜,传取道法。情愿替天行道,倘作恶为非,天诛地灭。”发罢愿,走到石屋中,解下包袱,取出纸,就地展开,逐张检起,照一号二号顺去。先从左壁上起,将手捻定,通前至后,凡有字处,次第拂过,共一十三张。每张摘去纸角,记认了。转向右边,逐一按摹。右边字又密又长,摹到二十四张,觉得香气来了。后边还有一段,摹不及了。忙将摹过的三十七张,乱乱的卷做一束,用包袱裹了提着。余纸弃下,不及收取。急走出得石屋,白玉炉内烟气大发。慌忙跑出洞来,将包袱照前缚在背上。仍用脚手做力,像猢狲踛树一般,踛过了那三丈长、一尺阔、光如镜、滑如油的一条石桥。大凡走路的,去时觉迟,转时觉快。蛋子和尚喜得这番到手,又且险处已过。检起地下棍棒,拽开脚步,没多时,走到草棚之中。不等喘息定,便解下纸束,展开来看。原来在洞中时,手忙脚乱,心神恍惚,只像黑隐隐的有些字迹一般。如今看时,原是一张素纸,何曾有一点一画?每张检看,都是如此。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手瘫足软。这场没兴,不可形容。想着见神见鬼,这许多时,都是瞎帐。受了三番辛苦,险些儿误了性命,竟恁无缘,一两行儿也侥幸不得。前两番虽是空行,还是个不了之局,今番望绝,再没个题目做了。发个恼,把这纸张撇做一地,转思转苦,心下酸痛起来,泪如珠涌,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场,要往潭边寻个自尽。出得草棚,行不多步,刚遇见去年的白须老者,迎着问道:“长老求道辛苦。”蛋子和尚满脸羞惭答道:“不好向长者告诉。命里无缘,一束纸白去白来,全没半字在上。似此薄命不如死休。”说罢,泪下如雨。老者道:“长老且莫悲伤,有缘无缘也未可定。这天书既不由笔临墨刷,字迹从何而来?”蛋子和尚大惊道:“去岁长老吩咐不用笔墨,如何又恁般说话?”老者道:“天书不比凡迹,况明授者属阳,私窃者属阴。日光下之阴气伏藏,自然不见,此阴阳相克之理也。要辨得有缘无缘,须于戍亥子三个时辰,择个月盈之夜,在旷野无人处,将纸向月照之,隐隐有绿字现出,这便是机缘已到。若没字时,便是无缘了。”蛋子和尚如梦方醒,如死忽生,道:“多承长老指教,只今晚不知有月否。”老者道:“初旬月光未足,直待至十一至十五这五日内,月渐盈满,如法照之,若见字迹,便将笔墨依样描出。老汉临期又来相会。”

蛋子和尚称谢不尽。老者别了和尚,转弯去了。蛋子和尚不胜欢喜,转到草棚中,把地下纸张重复拾起。依照东西暗记,各顺号数,做两束儿卷着,藏于布包之中好生安放。依了老者的吩咐,直到十一日,预先磨下一瓯墨汁,黄昏时分带到一个最高的山头上面,拣个平稳处,将布包打开铺在地上。先将左壁上摹过的纸,一张张对月照看,依旧一字俱无。蛋子和尚这一慌非小,定了心想,又将右壁上摹过的纸月中照看,果然隐隐现出绿色字样,细字有铜钱大,粗字有手掌大,但多是雷文云篆,半点不识。且喜有了字迹传下时,再作计较。当下将笔和墨就原纸上照样描写,到下半夜来月色倒西,便不甚分明了。收拾回去,次晚又来,一连五日天气晴明,也是数合如此,到十五日二十四张纸都已描完,收放布包里面。到草棚中一夜不睡,想着:“这天书文字不知何人识得?老者约我临期相会,又不见来,好生闷人。”到五更时才合眼去。只听得草棚外,似老者声音说道:“欲辨天书,须寻圣姑。”蛋子和尚梦中跳将起来,便问:“圣姑是何人?”此时天已黎明,趋出棚外看时,并无人影。蛋子和尚道:“奇怪,明明有人说话,如何不见了。”想了一会道:“是了。这白发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因我求道心诚,感动了他,两番到此指迷。今夕在梦中喊我,果然如此,定是有一个圣姑,能辨天书的在那里。只不知住居何处,天涯海角怎得相逢,不免四处去寻访他,在此守株待兔,料是无益。这草棚也用不着了。”

当下将天书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内。煨饭吃了,取了衣包棍棒,将地灶中火炊起,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烧着,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这方走路,是他心无主意,把这草棚只当听凭天数一般。有诗为证:

三番求真吃尽苦,到头不辨一身事。

这回只得走天涯,识字之人在何所。

这一日是东北风,火势被风刮起,必必剥剥把草棚上盖都烧完了。一声响亮,那几根柱子向北带西而倒。蛋子和尚道:“风头向南,那棚柱反倒北去,也好古怪哩。北方带西,正是关中地面,那里是帝王建都之地,多有异人,或者圣姑在彼未可知也。”便遥对白云洞去处,磕了一个头,谢别了白猿神,大踏步望北行去。

后人有古风一篇,单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诗云。

洞天深处浓云锁,玉炉香绕千年火。中有袁公饱素书,石壁镌传分右左。梵僧原是蛋中儿,忽发惊天动地思。掉臂出门不返顾,天涯游遍求明师。迷津偶尔来云梦,行人指示神仙洞。年年端午去朝天,香沉雾卷些时空。奇书灵迹神魂骞,餐风宿雨何精虔。绝壑千寻甘越海,危梁三尺轻登天。贪看景物炉烟起,一番辛苦成流水。再来绕洞觅天书,觅得天书无笔纪。天书不用兔毫传,空摹石壁愁无缘。堪怜血泪神翁导,千惊万恐刚三年。三年惊恐几损命,空山独守心坚定。分明绿色现雷文,夜半峰头月如镜。欲辨雷文有圣姑,愁怀谁向梦中呼。一别山灵作行脚,孤征遥望长安途。长安自古繁华府,名山长驻神仙侣。此去逢师万法通,不负三年立志苦。

话说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内乡县,此时五月中旬,天气炎热。想着得把扇儿用用才好,走不多步恰好见个扇铺。那时折叠扇还未兴,铺中卖的是五般扇子。那五般?是:纸绢团扇、黑白羽扇、细篾兜扇、蒲扇、蕉扇。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只是写不得字,团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执的,买柄细篾兜扇,写个访圣姑三字在上,倘或路途之间遇个晓得来历的,也好指引。走上街头,叫声店倌取兜扇来看,拣选一柄中意的,讲就五分银子买了。

原来这店面后半间设个小座三启,排下一张桌儿。几把椅儿。靠桌处是个半窗,窗外小小天井,种几竿瘦竹。桌上摆得有笔砚之类,蛋子和尚一眼瞧见了,便道:“有心辱恼宝店,告借笔砚一用。”店倌道:“主人不在,外面但用不妨。”慌忙取出放在店柜上,蛋子和尚才磨下墨,还未曾动笔,只听得里面一声:“谁取了笔砚去?”店倌答应道:“有个长老在此,借来写个字,就拿来了。”便对和尚道:“快写罢,主人出来了。”

说声未绝,只见里面走出个人来,头裹万字头巾,身穿单褂儿。看见和尚扇上写着“访圣姑”三字,拱一拱手便问:“长老那里来,要访圣姑怎的?”蛋子和尚道:“贫僧是泗州城迎晖寺来的,闻得圣姑广有道行,特地访他。”那人道:“泗州城是岭南地方,这般远处也晓得圣姑哩。”蛋子和尚暗暗里惊呀道:“果然有个圣姑了。”便问:“施主会过圣姑么?”那人道:“曾会过来。”蛋子和尚:“现今在何处?有烦施主指引。”那人道:“且请到里面坐下,容某细讲。”蛋子和尚走进坐启,那人又道:“热天恕无礼了,请坐,某去泼杯茶与长老吃。”那人进去了。蛋子和尚见桌有几册杂书,内一本是破损不完的,偶然取看其书名“抱朴子”,内一条云:

丹水出丹鱼,先夏至十日夜伺之,鱼皆浮水,赤光如火。取其血涂足,可步行水上不溺。

蛋子和尚道:“这内乡县有个菊潭,又有个丹水。只闻得菊潭两岸都是天生甘菊,饮此水者多寿。却不知丹水又产此异物,早得此法,怎要遭罗家畈落水之苦。”正思想间,只见那人自家拿个托盘,盘中放着两碗泡茶,放在桌上道:“长老请茶。”蛋子和尚道:“相扰不当。”两下坐了吃茶。那人开口道:“在下姓秦,单讳个恒字。去年往华阴县西岳华山进香,闻得街坊上人多说道:“本县杨巡检家,供养着活佛。在那里,叫做圣姑姑。”我问他:“他怎见得是活佛?”他说:“杨巡检家请得焚字金经,无别人识得,只有圣姑姑能说。杨巡检敬之如神,供养在西园。”合县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为师,在下也去随喜了两番。后来因四处闻名,人越去得多了,便闭关不接外人。如今闻得还在那边,算来住个一年有余了。”蛋子和尚道:“他单识得梵字,还别有甚么道法么?”秦恒道:“闻得也有些异处,能整月不食,也不饥饿。又时常与菩萨们往来,我们却不曾试他。”蛋子和尚道:“施主亲见过圣姑,是甚么模样?”秦恒道:“也只是个老婆婆。但神气不同,像有些仙风道骨。长老此去,只怕还未出关,不能相见。倘相见时,乞道贱讳,说不日又来参谒。”蛋子和尚道:“当得,当得。”

谢了扰茶,当下问了华阴县路径作别去了。寻至菊潭边,果然一潭清水。蛋子和尚道:“虽不是菊花时候,不可当面错过。”将手捧水来吃了几口,脱得赤膊,又洗了个浴,穿了衣服,问路到丹水那边去。这一年是闰七月,该六月初二日夏至,此时五月二十一日了。蛋子和尚记得分明,坐在近处草宿一晚。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蛋子和尚来到水边,见是一条大河,问着土人方知原是个通渠,只这二三里河面内所出之鱼都带红色,更不杂乱,所以唤做丹水,可见水族也有个界限,此乃造化之奇也。因这丹鱼又少又小,又不中吃,所以丹水中绝没个打鱼的船儿。

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头,雇个小小渔船,移来住下。多买些酒食和渔翁同吃,对他说道:“今夜要烦你下个网,取得几个丹鱼时,我教你个戏法作耍。”渔翁道:“甚么样戏法?”蛋子和尚道:“取这丹鱼的血涂在脚底上,念个咒语,呵口气往水面上行走,如履陆地。”渔翁道:“此法惟我渔家切用,千万传这口诀与我。”蛋子和尚道:“若有了鱼,传你却容易。”渔翁乘着酒兴,忙去艄头取网。渔婆见他醉了,不肯与他,两人厮闹了一场,夺得网来,整理停当,便要撒将下去,蛋子和尚道:“且住。我还有个咒语,停一会儿等鱼自浮水,方可取之。”两个人且在船上叙些闲话,渔翁带醉不觉睡去了。蛋子和尚眼睁睁看着水面,亦闻得游泳唼哺之声,并不见有赤光。候至夜深,月从东起,照见水面果然鱼皆浮起,那丹鱼映着月光,其色如火。蛋子和尚急急的唤醒了渔翁,那渔翁醉还未醒,呼么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网,拿不多几个小鱼儿。再下网时,鱼多惊散了。共取得十来尾,杀起来血又不多。蛋子和尚心下想道:“有心使这遍乖了,且把渔翁来试一试。若有验,下年来多取些备用也未迟。”教渔翁舒过双脚来,把些鱼血涂在那脚心里,口中假做念咒,呵口气喝声:“疾!”叫渔翁下水快走。那渔翁老实,真个望水面双脚跳下,扑通的一声没头沉下。渔婆在艄头看见,叫起屈来。蛋子和尚也着忙了,把船上木板竹篙乱撇下水去。喜得渔翁识水性的,在船头下水,却在船艄上爬起。老夫妻两口缠住蛋子和尚,絮聒个不了不休。蛋子和尚无言回答,只得招个不是,情愿赔礼。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坠银子,约有二钱重,与他买酒吃压惊,方才罢手放和尚起岸,那渔船自去了。蛋子和尚叹口气道:“古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世上传留法术都只捕风捉影,有假无真,即是白云洞天书,虽是三番亲到,方信其为真,然未曾辨识试验,尚不知其何如也。”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过,求真太急,偶见“抱朴子”书上有这一段话便要试他,及至不验,连白云洞天书都疑心起来了。有诗为证:

世间戏法本无真,载籍传来也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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