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遂平妖传 四(2 / 2)

加入书签

何事痴僧偏易信,渔翁落得压惊银。

又有人驳这首诗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据,人自不得其传,不可直谓其妄也。诗曰:

世间变幻尽多奇,抱朴传来未必虚。

自是奉行无秘诀,见今丹水出丹鱼。

蛋子和尚见天气炎热,因过秋林见其泉石秀丽,心下喜欢道:“据秦恒所言,圣姑闭关,未必便能相见,莫等到那边时进退两难,我且住过六月,等秋凉走路未迟。”这山寺中和尚们见他扇上访圣姑三字,也有不晓得的,絮絮叨叨的盘问他,也有晓得的道便是华阴县那个老婆子。蛋子和尚听见僧众闻名,一发放意了。

话分两头。再提那圣姑姑在杨巡检西园住起,是去年五月中。今年又是七月,一载有余了。他猛然想起:“媚儿不知下落,天后说道自有人来寻你,也不知该在何年何日,在此内外不通,便有吕纯阳张道陵出世,那个半夜敲门三更打户,把这仙机妙法特地寻你则甚。还是与外人相接,庶几便于寻访。闻杨奶奶冒了风寒有十分沉重,诸医不效。杨巡检正在着急,乘此机会,劝他起个无遮大会保禳奶奶安康,那时僧道毕集,必有所闻矣。”当晚送供给的家童来,便将建会保禳的话对他说了。又道:“若是老爷肯发心时,贫道只今晚便求普贤菩萨的圣水,来救取奶奶,管情没事。”家童回去述与杨巡检听了,杨巡检顿足道:“正忘了圣姑姑,有这个良医何不去求他。”便教掌房的老嬷嬷,快到西园求他圣水,所言保禳道场,但凭开规起建。老嬷嬷到西园见了圣姑姑,把杨巡检吩咐的话一一说了。那老狐精那里有甚么圣水,魆地里到卧室中把个磁碗撒一泼尿,做张做智的擎出房来,交与老嬷嬷。老嬷嬷接在手中,分明捧了玉杯甘露,战兢兢只怕损了一滴,讨个盒儿盛了拿回,献与杨巡检。杨春平信奉到此,岂疑其诈。真个认做仙丹妙药,叫丫头扶起奶奶的头,亲手把这碗狐尿灌在他口里去。原来药性本草上有一款狐尿,主治寒热瘟疟,偶然暗合了。杨奶奶到半夜来顿觉清爽,讨汤水吃。杨春喜从天降,称赞圣姑姑不绝。那时就有个亲知灼见的,对他说是老牝狐撒的臊溺,他家如何肯信。这也是狐精的法缘将到,自然有这般造化,世间万事皆如此也。有诗为证:

运未至时真成假,时若通时假亦真。

莫向人前夸本事,还愁造化不如人。

次早杨春巡检亲到西园,从后边私路进去见了圣姑姑,再三称谢,就问他保禳道场如何规则。婆子道:“这个道场名为无遮大会,或是讲经,明心见性。或是念佛,专修西方。世人根器,钝多利少。如今还是说些因果,以劝化世人念佛。不论善男信女,在家出家,愿来者听。本宅施主,备斋款待。别个有头发的吃去不算,只光光和尚要斋满一万之数。数满之日,做个回向功德,其福无量。不但老檀越夫妻长寿,还要观音菩萨送子,文昌帝君填禄,世世富贵,才表贫道的一点报效之意。”原来杨巡检夫妻两口,极过得好,真个是如鱼似水,百从千随,虽然偏房有子却不喜欢。只要奶奶有个亲生,方才心满意足。闻了此言,如何不喜。当下取历日看了,择于八月初三启请圣姑出关,十一日道场起首。先去禀过了县尹,自己写个告示,张挂西园门首,写道:

本宅因家眷不安,发心启建无遮大会。以八月十一日为始,一连七日。四方善男信女、僧尼道众真心愿来念佛者,本宅例有斋衬,如有棍徒乘机啰唣,扰乱佛场,定行送官惩治不恕。特示

天禧二年七月日

却说杨奶奶自服过圣水之后,病势渐退,虽然精神未复,且喜没事了。感圣姑姑活命之恩,做下青纻丝道兜一个、紫花细布道衣一件将白绫做了夹里、梅绿暗花锦裙一条、云头道鞋一双,至初二差两个丫鬟跟着老嬷嬷从西园后边私路进去,送与圣姑姑说:“奶奶多多上覆,感谢圣姑姑救命之恩。明日出关恐不得自来参见,特具拜佛新衣一套,幸勿弃嫌。”圣姑姑道:“逐日扰宅上,如何又要奶奶费心。”就辞不过,只得收了。便道:“回去时致意奶奶,耐心保重。十一日道场起手,奶奶那时也康健了,请早过拈香。功德满日,还保扶奶奶添个公子哩。”老嬷嬷道:“奶奶诸般称意了,只少一件儿,男男女女也生过五胎,只是不育。”圣姑姑道:“奶奶今年几岁了?”丫鬟道:“老爷四十一岁,奶奶小二岁,今年三十九岁了。”圣姑姑道:“这场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气,应过便没事了。看奶奶不是孤相,命中定有好子,只是招得迟些。”说了好一会,你谢我我谢你的辞别去了。

到初三日,杨巡检自去西园揭封皮,开锁。一面着人打扫饭僧堂,便叫修理锅灶。一面请出圣姑姑到佛堂中,商量安排道场,合用家伙。除却菜蔬、茶水临期每日备办,其他米麦、豆粉、油、盐、酱、醋,及桌凳、碗碟件件预先运到。此时哄动了华阴县里,那个不传说杨老佛家斋僧。有等无籍的化了、串街的婆娘,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声佛的,也学裹顶唐巾,戴个道兜,整备起斋之日来道场中趁口和哄。

到了十一日,天色方明,便有人一出一进的观看。但见:

园门洞启,佛堂弘开。琉璃灯下,烛台上油烛成行。狮子炉前,香案间牙香满盒。念佛台,高装法座起号,专待供佛陀,饭僧堂,杂摆春台放钵,只延僧侣。劈柴煮饭,火夫乱叫斧头来。洗菜熬油,厨子只嫌帮手少。可惜富家斋一日,堪充贫户费终年。

少停,杨巡检带了一班家乐,到西园前后左右点检了一回。这些僧徒道友,男男女女,源源而来。又有一等闲汉儿童,虽不念佛投斋,都来趁闹观看。此等最多,越显得人山人海。只听得净室中,共是三遍钟鸣。第一遍:圣姑姑起身梳洗。第二遍:圣姑姑早斋更衣。第三遍:乐人一齐吹出。但见堂中画烛齐明,香烟缭绕。好几个丫鬟养娘簇拥着圣姑姑,齐齐整整,穿着一身新衣摇摆出来,向佛前拈香膜拜。杨巡检随后也拜了。一班吹手迎出前堂,那婆子全不谦让,迳往高座上坐了。杨巡检口称师父,倒身下拜。众人中也有去年拜过他的,也有新来的,不分男女,但是佛会中,一齐随着磕头,那婆子端然不动。原来这念佛会中,为首的谓之佛头,他若开谈,众都静听,他若念佛,众都齐和。其人妄自尊大,旁若无人,从来有这个规矩,这婆子也只蹈袭而已。拜罢,圣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杨巡检看见人众嘈杂,避在旁边一个书房中,坐了一会先回去了。这伙老少婆娘,张姨李妈,你扯我拽的,各寻伴侣向右首坐下。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边。也有说是女僧,捱向右边坐的,急忙里辨不出真假。亦有捱挤不下,只在两旁站立的。其他投斋行脚都在外边四散,或坐或立。圣姑姑将界方在案上猛击三下,吩咐众善友不许扬声,各宜静听,无常迅速,时至不留,要免轮回,作速念佛,偈曰:

西方有路好修行,阿弥陀佛。劝你登程不肯登,南无阿弥陀佛。你若登程吾助你,阿弥陀佛。只须念佛百千声,南无阿弥陀佛。

每称扬佛号,众人齐声附和毕,圣姑姑道:“贫道从西川到此,感承本宅官府相留,一年有余。今日出关启请这个道场,一来要保国治年丰,民安道泰;二来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福禄远;三来要保十方大众道心开发,早辨前程。贫道今日也不讲甚经说甚法,且把诸佛菩萨的出身,叙与大众听着。”你道观音菩萨是甚样出身?偈曰:

观音古佛本男人,阿弥陀佛。要度天下裙钗化女身,南无阿弥陀佛。做了妙庄皇帝三公子,阿弥陀佛。不享荣华受辛苦,南无阿弥陀佛。

那婆子将观音菩萨九苦八难,弃家修行的事迹,敷演说来。说一回,颂一回,弄得这些愚夫愚妇眼红鼻塞,不住的拭泪。到午斋时分,圣姑姑收了科下坐赴斋。众人也有住下吃斋的,也有竟自回去的。只饭僧堂僧众,齐齐的坐下,每人一大碗饭,碗上顶着一簇干菜、两片大豆腐、两个大磨磨、一索长寿绵线,线上穿三十文衬钱,做七八路的随头派去。这是第一日,来的还少,只有二百余众,管家登记明白了。剩下的饭,大箩装着凭这起黄胖道人、癞皮化子随意大碗价吃饱,到明日又是如此。来的人一日多似一日,供给的支持不来了,禀过杨巡检,又出个晓示,但是游方僧众,俱于各处庵堂寺院支领斋衬,本宅预先派开钱粮,差人分头主管登记。其饭僧堂,专待四方道友。又吩咐各庵院主细心察访,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法术惊众者,即时禀知本宅,另行优待。这是圣姑姑的主意。

话休絮烦。再说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两个月,见天气已凉了,收拾包裹望永兴一路进发。免不得日闲化斋,夜间投宿,路上便有人传说华阴县宦家启建无遮大会,劝人念佛。蛋子和尚猜道:一定是圣姑倡首,便趱行前去。不一日,到了华阴,正是八月十七,这里是第七日道场了。婆子逐日的将文殊普贤诸佛化身,他演说那个亲眼看见的,敢与随他质证道个不字。蛋子和尚到时已知备细,他一心要见圣姑,谁耐烦到庵院中支领常例斋衬。待到西园又怕门上拒阻,沉吟半晌,便迳到杨巡检宅门首去,在石狮子边盘膝坐着念佛。管门的张公道:“你那长老想是没耳朵的,本宅现今斋僧,却不到庵院中去领受,在此闲坐则甚?”蛋子和尚举扇道:“贫僧没耳朵,老菩萨是有眼睛的。怎不看扇上写的字样?贫僧是求见圣姑的,不是讨斋衬的。”

言之未已,只见宅门里面走出两个有年纪的妇人来,背后安童捧双幢的食盒儿跟着。你道那妇人是谁?一个是掌房的老嬷嬷,一个是女陪堂。如何叫做女陪堂?比如男子家读书的有个伴读,顽耍的有个帮闲,至于那女眷们厮伴的就叫做陪堂。也不是女教学,又不是针线娘,逐日只清话闲耍,或是吃茶饮酒下棋投壶,遇着好佛的就陪着烧香供佛,大人家往往有之。张公指着道:“长老你要见圣姑时,只央这两个老人家引进,便得相见。”蛋子和尚慌忙起身,打个问讯道:“女菩萨,贫僧稽首了。贫僧要见圣姑,相烦引进则个。”老嬷嬷先立住脚,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老嬷嬷问道:“长老那里来的?要见圣姑则甚?”蛋子和尚道:“贫僧泗州城人迎晖寺出身,去年得了个不起之疾,梦中亏着那圣姑姑救我,特地相访,不期在此。闻知贵府告示,凡远来行脚迳赴各庵院支领斋衬,并不许到佛堂缠扰,莫非会中多是女菩萨么?佛门广大,如能挈带贫僧也去磕一个头,也是一场缘法。”

老嬷嬷道:“一般也有男人在彼,起初长老们也都在一处散斋,后来人众,所以派开了。如今只一位去时,却也不妨。”女陪堂便道:“喜得奶奶不在那边,没甚妨碍。”老嬷嬷道:“奶奶近日有病,也亏着圣姑姑救好的。这个道场也为保禳启建,因奶奶身子还不健旺去不得,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这食盒内的点心茶果,奶奶着老身送与圣姑姑用的。”蛋子和尚见那婆子又和气又健谈,便问道:“闻得圣姑识字最深,曾在贵府辨认过什么梵字金经,果有此事么?”老嬷嬷道:“千真万真的,这本经经过许多名僧都不晓得,偏有他妇道家字字能识。老爷为此上敬重他起。”口里自说,脚下自走,不觉到了西园。只见门内门外,闹哄哄的往来,何止千人,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过世人身不绝。有这般邪说,所以佛会聚人极易。老嬷嬷道:“长老且在饭僧堂暂住,待老身禀过圣姑,方来唤你相见。”走了几步,又缩转来说道:“不曾问得长老甚么法名?老身好去说话。”蛋子和尚道:“贫尚没姓没名,从小只叫做蛋子和尚。”老嬷嬷道:“到是个光头浑名。”带笑的走进去了。

这一日,圣姑姑正说的是罗卜救母的因果,说了又念佛,念了佛又说。到午牌时分完了,老嬷嬷将送来茶果放在净室中,无非是白糕、油饼、蒸酥麻团及榛、松、枣、栗之类。等候圣姑姑进来,女陪堂迎着相见,便道:“连日辛苦,奶奶十分挂欠。特地备下些粗点心,请老菩萨用些。”圣姑姑称谢过了。女陪堂推圣姑姑坐了客席,自家坐了主席,也去扯老嬷嬷同坐。老嬷嬷再三不肯,圣姑姑道:“佛门中,更无大小,只管坐着不妨。”老嬷嬷方才取个小杌儿放在旁边,叫声大胆坐了下去。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说话中间,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女陪堂问道:“老菩萨,你当初曾有儿没有?”圣姑姑道:“贫道有个儿子,在远方出家做道士。”女陪堂问道:“缘何不做和尚,却做道士,不是女菩萨的本等。”圣姑姑道:“万法初无二理,三教本是一宗,就是老身佛法也讲,道法也讲。”老嬷嬷就插嘴道:“老菩萨你医法也讲,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圣姑姑笑道:“奶奶贵恙是亏了圣水。”老嬷嬷道:“你又会梦中去救人,有恁般事么?”圣姑姑道:“没有。”老嬷嬷道:“方才有个长老是泗州城人,他道你梦中去救了他病,特地寻访,他手中拿一把细篾兜扇,上写访圣姑三字。他名字又叫得奇怪,叫什么团子和尚。”女陪堂道:“差了,是叫做蛋子和尚。”只这个蛋子,直触在圣姑姑心里,那老狐精最有急智,便忙扯个谎道:“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平生最是孝顺我,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汤我吃,我就好了。今世我合去救他,正是恩恩相报,如今他在那里,便引来见我则个。”老嬷嬷应承去了。

却说管西园斋饭的,本是不打发游僧,因见是掌房老嬷嬷与女陪堂同引来的,一般有斋有衬。蛋子和尚吃了斋,正靠在门上闭看,只听得叫声:“蛋长老,是你前世姊儿唤你。”蛋子和尚回头见是老嬷嬷,问道:“谁是贫僧的姊儿?”老嬷嬷便把圣姑姑说的话,述了一遍,如今唤你相见。蛋子和尚明晓得是科诨,只得将错就错,把直裰整一整,随着老嬷嬷直至净室中。圣姑姑先起身招架,蛋子和尚一见便放下棍棒、衣包,磕头称谢。圣姑姑慌忙扶起,认做兄弟。再取个杌子,就叫他随着老嬷嬷坐了。两下里并没半点相干,未免叙几句鬼话。只因这番相会,有分教:盗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坐关的妖妪顿成地煞神通。破杨巡检几分的家私,费赵管家一番的心计。正是:

一茎尽有千寻势,尺水能兴万丈波。

要见分明,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老狐精挑灯论法痴道士感月伤怀

千般算计心如渴,不是姻缘总迂阔。

无心栽柳柳成荫,着意栽花花不活。

话说蛋子和尚与圣姑姑认做前世的骨肉,何等荒唐!老嬷嬷与女陪堂偏认做真事,回去报与杨春夫妻知道。他夫妇也只说奇异而已,并不疑其妄也。向来圣姑姑在净室中,原是一个独住。因这几日启建道场,杨奶奶拨几个丫鬟养娘,到彼答应。蛋子和尚见左右有人,不敢细谈,只问:“那梵字金经是甚样体制,圣姑如何识得?”婆子自夸曾遇异人,受过一十六样天书。龙章凤篆,无有不识。那梵书出自天竺,是佛门中之一体。当先大藏真经都是梵书,陈玄奘与鸠摩罗什等译过,换了唐字唐音,方有今本。至今名山古刹,还有梵本留传得在。蛋子和尚道:“劣弟也遇个异人,传与二十四纸异样文书。把与人看,一字不识。今带得一纸在此,请圣姑姑看是甚样说话?”婆子道:“愿借一观。”蛋子和尚预先抽出一幅另放着,当下在包裹中取出,展开放在桌上。婆子一见了大惊,假说道:“这又是海外异国字体,我也不识。”一眼目愁着蛋子和尚。和尚会意,连忙收折,依旧包过。

晚斋后,只见园公引着院子到来,毡包内取出新布直裰一件,新布夹被一条,道:“老爷闻得菩萨遇了前世的兄弟,也是奇缘。这两件粗物,送与长老,权表薄意。明早自来相见。”婆子与和尚同声称谢。院子又吩咐园公教打扫前堂耳房内,与这长老做卧房。和尚将所送直裰、夹被和包裹,上一手抱着,取了棍棒,也随着院子出来,就在耳房中安歇。心下想道:“那婆子目愁我一眼,必有缘故。欲待等个更深,再闯入净室去问他,又恐被服侍的人看见,不是个理。”左思右想,怀疑不决。看看黄昏以后,听得远远石磬三声,料是净室中安置的常规了。步出耳房,悄悄的直到佛堂之中。只见冷冷清清一盏琉璃灯火,半明不灭。佛堂后一带就是净室,两扇门儿紧紧闭着。侧耳听时,里面并没声响,放心不下,徘徊了半个时辰,才转步出来。只见佛堂中灯火,暗而复明,圣姑姑倒在外面走动,叫声:“贤弟那里去来?”蛋子和尚吃了一惊,想着这婆子果非常人。拱手答应道:“正来寻圣姑姑请教。”婆子道:“方才所言二十四纸,都借一观。”蛋子和尚不敢隐瞒:“其实都在此。”婆子道:“此乃九天秘法,雷文云篆,贤弟从那里得来?”蛋子和尚见他说着了,便将白云洞三番求道之事,及梦中神语的事叙过。婆子又将梦会则天皇后一段说话述了。合掌曰:“谢天谢地!遇蛋而明,今日方得明白也,此书非贤弟不能取,非我不能识。彼此各无隐蔽,同修至道,以应奇征。”当时取下琉璃灯火放在地上。蛋子和尚在耳房中,抱进包裹,就蒲团上打开,取出天书二十四纸,递与婆子。两个席地而坐,婆子从头至尾,揭了一遍,道:“此书名如意宝册,乃七十二地煞变法。还有三十六天罡变,如何不取将来?”蛋子和尚道:“两壁都曾摹过,只左壁一十三张纸,半字全无。”婆子叹道:“缘也!命也!”蛋子和尚道:“天罡与地煞,有何分别?”婆子道:“天阳,地阴;天虚,地实;天尊,地卑;天简,地烦。地煞法成,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只尽着人世间的变化,终未免为天数所囿。若天罡法成,神游天府,名压仙班,虽上帝亦不得而制之矣!”蛋子和尚道:“一般能驱神役鬼么?”婆子道:“神鬼亦有情之物,如何不能!”蛋子和尚道:“天罡想亦只如此。圣姑既未经目,何以知其胜于地煞也?”婆子道:“天能包地,地不能包天。据今第十六条为壶天法,壶中之天,非天上之天,此不过遁甲缩地之意。第七十二条为地仙法,不曰天仙,而曰地仙,以此度之,其不如天罡明矣。虽如此说,神通亦非小可。你我今日得遇,乃非常之福!”蛋子和尚道:“地煞变化,这二十四纸已完全否?”婆子道:“完全了。”蛋子和尚道:“后面尚有一段字,未曾摹得,又不知何法?”婆子道:“正语已完,余亦不必问之矣。”蛋子和尚道:“前面有许多大字,何也?”婆子道:“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非字也。”蛋子和尚道:“符前先有数十行字,又不在七十二条数内,何也?”婆子道:“凡修炼此法,必先立坛召将,此乃总要之语。”蛋子和尚自来做梦,到此方才大醒。不觉下跪磕头道:“劣弟若不遇圣姑指教,枉费三番辛苦,如璞不知雕,蚌不知剖。何所用之哉?今日千万挈带同行修炼则个。”婆子双手扶起道:“此自然之理,何用叮咛!但修炼之事,说时只一句,做时不容易。第一要择地。地须极宽敞,又极幽僻,鸡犬不闻,人迹罕到,方能秘密。使神鬼往来而无碍。第二要聚财。如修炼之时,经年累月,供给须是完备。这还是小可,其合用东西,如五金百货,诸品药料,各项家伙,必须无物不备,临时便于取用也。费得若干钱物,非千金不可。第三要齐心。假如两人同去学道,其心不齐,一人中道而废,那一人也做不得事了。”蛋子和尚听说,流泪起来道:“我千般辛苦,弄得天书到手,万分侥幸。求得圣姑见面,不指望做天仙,便做一日地仙,死也晦目。据圣姑说起,第三件齐心,不难。第一件择地,或入深山穷谷,还有幽僻之所。则这第二件聚财,不做官、不做盗,这千金从何而来?多管又是个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了!”婆子道:“且莫慌,俗语云:一客不烦二主。等这里做过圆满功德,少不得这个东道,仍要在杨巡检身上设处。”蛋子和尚合掌礼道:“全仗圣姑提挈!”直起腰来,早已不见了那婆子。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四围价看道:“莫不做梦么?”又到净室门首看时,寂然如故。想起许多说话,一句句有条有理,方省得婆子原有术法。他要摄去这二十四张天书,独擅其美,亦有何难,明明收放我处,所以安我之心,圣姑真异人,不可及也。

当下将天书收拾,依旧包好,仍入包裹。就把琉璃灯就扯起高挂,提了包裹,复身往耳房内安歇去讫。有诗为证:

琉璃一盏光不灭,蒲团细论神仙诀。

千金仍欲费东家,法成不把东家挈。

到天明,杨巡检亲到西园,请蛋子和尚相见。问其来历,称赞了几句。便同他到净室中;见了圣姑姑,谢他七日说法念佛之劳。因说各处斋僧,总来尚不满四千之数,不知何日圆满?婆子道:“老檀越发心之顷,便是圆满。只将万僧斋贝亲之费,派在各庵院去,便了却老檀越的心愿。明日修斋吉日,这里只管做回向功德。”杨巡检道:“如此甚好。一应斋醮文疏,已曾吩咐观音庵中预备。令弟长老,必然道行清高,就相烦主行则个。”蛋子和尚道:“小僧年幼,只可随班效劳而已。”婆子道:“贫道受贵府之恩,无可报答。到明日还要请普贤祖师降临道场,与老檀越夫妇祈福。”却说杨巡检自初见圣姑姑时,闻得奶奶说了普贤菩萨出现,便想慕一见。也曾几次对圣姑姑说,只是口中答应,不能如意。今番听说降临赐福,喜自天来。便道:“我杨春若得瞻礼菩萨宝相,足满平生矣!”当时忙差随身的家人,到西门外观音庵中吩咐来日回向,只请六众长老。杨巡检起身去后,当晚观音庵里,将办下文疏、乐器、家伙预先教道人送至。其佛像园中自有,不消请得。圣姑姑只说要室中清净,方好屈菩萨来会,将几个服侍的丫鬟养娘,都打发回去了。

来日黎明时分,观音庵中请到六众长老与蛋子和尚相见,共是七众。一齐击鼓鸣铙,诵经宣号,一依功德常规,不必细说。杨巡检也早到,穿起大衣服拜佛。杨奶奶病体新愈,闻说菩萨降临,也要瞻礼。勉强乘个小轿,亲到园中来拈香。看见净室紧闭,已知就里,不去缠扰。杨巡检便叫老嬷嬷等送奶奶往书房中静坐,自己往来观看。眼巴巴的只等普贤菩萨下降,便请奶奶一同瞻礼。众僧们共行了三次香,赴过两遍斋,看看日光西坠,烛烬香灰,并不见一毫消息。瞧那净室却紧紧的闭着双门,听里面时,绝无动静。杨奶奶等得不耐烦,只虽是好佛,捱了一日,自觉身上困倦,只得先回。杨春吩咐添香换烛,重复穿着了幞头圆领,向佛前再三叩首,通陈哀恳。众僧见主家如此,一个也无敢懈怠。直乱到三更,连杨巡检也道是不能够了,便教将文疏纸札烧化,打点辞佛散场。

众人正在庭中化纸,只见一阵风来,将火来将纸带火卷入空中。杨巡检和众人抬头观看,火光散去,化为五色祥云,云上现出一位菩萨,金珠缨络,宝相庄严,端坐在一个白象身上。杨巡检倒吃了一惊,一字也通陈不出,忙忙的倒身下拜。蛋子和尚也认做真了,随着众僧磕头不已。其余走使答应之人,无一个敢不跪拜的。那菩萨也不开口,冉冉而行,迳到净室中坠下而去。此时是八月十九日,月光尚盛,看见分明。杨巡检想道:“菩萨今夜必然与圣姑姑叙话,我等凡人,决不敢乱入净室中求见,只这云端出现,也是非常之喜。”众僧都道:“全是老爷贵府平昔好善,所以感动了世尊,挈带小僧们也得瞻仰一番,实乃三生有幸。”杨巡检谦逊一回,又在佛前叩首作谢,别众人上马先回。众僧到前堂吃斋,方散了香火,便收拾家伙回庵去讫。蛋子和尚依旧在耳房安歇。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