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2 / 2)
雪娥在月娘面前搬弄金莲是非,并不就事论事,只是从嫉妒出发,在金莲如何“霸拦汉子”上着眼,说金莲“比养汉老婆还浪”。这简直好似《离骚》中所谓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了!然而雪娥头脑蠢笨,不仅难讨西门庆欢喜,也不能取悦月娘。她在月娘面前告状,月娘说她:你何必骂她房里的丫头!雪娥回说道:当年春梅“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这话听在月娘耳朵里,难免心中不舒服。金莲何等聪明人,立刻抓住这个把柄,进房对孙雪娥说:“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服侍大娘就是了!”虽然月娘不明露偏向,但从她两次数说雪娥,又在雪、金吵架时使小玉拉雪娥到后头去,其不待见雪娥可知。
又西门庆早饭,使秋菊去厨房要荷花饼、银丝酢汤,等了很久不见拿来,使春梅去催,雪娥怒而发话一段,《红楼梦》第六十一回迎春的丫头司棋派小丫头莲花向厨娘柳嫂要鸡蛋羹一段与之神似。
四桂姐
桂姐的名字,在第一回里,就在应伯爵的大力推荐中出现过。西门庆梳笼桂姐一段文字,绣像本与词话本相比之下,再次以绣像本为胜。比如西门庆带着应伯爵、谢希大,随酒席上供唱的李桂姐来到妓院,虔婆出来看到应、谢二人,问西门庆:“这两位老爹贵姓?”绣像本作虔婆“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词话本此处逻辑不通,因为应伯爵既然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如今又在酒席上向西门庆介绍桂姐是二条巷李三妈的女儿,应伯爵自然不应该不与李家相熟。这里作虔婆早就认得应、谢二人更加符合情理。此外,应、谢二人并不专吃西门庆,也常常追随花子虚,哄着他“在院中请表子”(第十回),他们都是李桂姐平时相熟的客人。又西门庆吩咐虔婆“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绣像本让应伯爵说这句话,一方面显得他与虔婆熟悉,一方面也符合他帮闲的身份(他的活泼灵变正是西门庆喜欢他的原因),否则就是呆呆地跟着西门庆而已,有何意趣哉。
又桂姐与西门庆递酒攀话,称母亲半身不遂,姐姐被一个客人长期包着,“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绣像本无“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一句。这句话没有绝对的必要,因为她和几位老爹是显而易见的,而强调她与这几个老爹“相熟”,西门庆听在耳朵里难免不舒服(西门庆是那种很会吃醋的嫖客,所以后文才频起波澜),而桂姐是何等聪明伶俐之人,她强调的是自己多么孝顺养家(“好不辛苦”),暗示其实不喜供唱之事,这其实是一种自抬身份,正如她后来唱的曲子说自己是美玉落污泥云云。换句话说,人们的心理往往有一种奇特的走向,喜欢具有良家妇女之美德的妓女,但如果这个女人的身份本就是良家妇女,那么她的美德只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可能令某些人觉得厌烦。张爱玲认为男人喜欢有德性的妓女,是因为她既然靠容貌谋生,一定是美的,有德而美,自然成为多数男子的理想。这话固然不错,但是需要修正的是,一来这里的美往往不仅仅是容貌的美,因为妓女,包括名妓,尽有长相中等的,看看民初上海的名妓,在褪色的老照片上显得不过尔尔;二来如果单单喜欢有德而美的女子,也不必非要找一个妓女不可。我想,人们对妓女感兴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妓女的身份本身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因为嫖妓不是正经的、高尚的行为,是带有道德叛逆性的,与社会要求的道德规章相反的,而犯规的冲动却是人类所共通的。“美玉落污泥”这个比喻之有趣处(也是吸引了西门庆等男子之处),不仅仅在于桂姐之自比为美玉,而在于她乃是一块落在污泥中的美玉。污泥中的顽石,固然不能吸引西门庆的目光;美玉不落污泥,恐怕也难以唤起欲望吧。
桂姐与桂卿姐妹,本来刚刚已经“歌唱递酒”过,可是等到西门庆让她单独唱个曲,劝应、谢二人一杯酒,她看透西门庆想梳笼她,偏要自高身价,“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词话本中,应伯爵说:“我等不当起动,洗耳愿听佳音。”绣像本里,“我等”作“我又”,并加上一句“借大官人余光”,伯爵一来不肯替谢希大说话,只说自己不值得桂姐劳动,二来明说破借西门庆余光,越发显得谄媚。作者故意使他的一番自贬身份与桂姐自高身价相对,借以抬高西门庆,比谢希大显然更伶俐、更会拍马,也难怪西门庆在众人当中最喜伯爵。这时桂卿在旁边说:“我家桂姐从小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想着此女身份职业,她“逐日出来供唱”的自白,以及刚刚还在供唱的情境,这一番做作实在可笑,然而更知上面“美玉污泥”一说为不诬也。西门庆拿出五两银子,“桂姐连忙起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简洁含蓄,比起词话本“那桂姐连忙起身相谢了,方才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张小桌儿,请桂姐下席来唱”之啰唆,实有天渊之别。“先”字有味,所谓春秋笔法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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