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一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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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1960年3月17日到达中库沟,到1961年4月28日离开中库沟。我在青海呆了一年时间。这一年,我既没上学(因为那里没有学校),也没上工(因为我才不到十岁,那时候还没到用童工来搞边疆建设的份上),那么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都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就是玩,就是混。偶尔灵魂深处一闪念,产生过害怕,怕这样下去,上不了学,自己会成为文盲。但这一年里听的见的,亲身经历的,也记住了一些事。现在把它写出来,算是我那一年的作业,以示我那年的学业并未荒废,而是提前进入了社会学和自然学的课堂。

我们住的那条沟,安排了一个连。性质是农场,编制军事化,连长姓马。

住下的第二天就办起了公共食堂。能干活的叫农工,干不了活的老弱病残统叫家属。

第三天就有一个拉练部队到我们连来驻扎。每天早上没起床,就能听见军队的操练声。加上一些传闻,说某天某地叛匪又出现了,杀死几个干部,天明就钻进大森林里了。某天某地的粮库又被叛匪抢了等。一时间空气有点紧张。训练了几天,部队又到别处拉练去了。可能是为了声震叛匪吧。不过残匪还时有活动,隔三差五的总能听到从森林里传出的枪声。一天早上起来,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半山腰的一个羊圈被抢了。当地养的牛全是牦牛,羊属棉羊却长着山羊尾巴。羊圈和牛圈一般都建在离家较远的半山腰里,有专人看管。可能是放养起来方便些吧。所以是很容易被抢劫的。

那些日子公家虽没给我安排事,可是填饱肚子却是自己的事。农工一天的伙食定量是八两、家属五两、小孩三两。八两就是半斤,当时实行的还是十六两称。加之干部、炊事员的多吃多占,最后吃到嘴里是不足数的。所以不管是干活的和不干活的,肚子都是在饿着的。姐姐天天要上工,半斤粮食根本就不够吃。哥哥到县里上学去了,当时全循化县就那一所试验中学。学生优待,每人每天半斤粮还有点肉和油。父亲自从在老家埋了三爹二妈后,得了伤力病一直就没恢复过来。瘦得皮包骨头。天天拄个棍子在走廊里晒太阳。五两粮食做成的稀汤仅够度个性命。尽管我每天都省一点给他,可我每天也才三两啊,于是剜野菜就成了我的头等任务。

说起剜野菜,其实是快乐的。跟几个小伙伴,挎着篮子,手拿镰刀,山坡上、河沟里、房上房下,到处可去。

我在青海经过了两个春天。中库沟的春天是很美的。山坡上一簇簇的刺花,金黄耀眼;小河潺潺,穿村过户,蜿蜒而下;小河边马兰飘香,草花馥郁;山凹里几棵稀疏的大松树,沟脑头密密的桦树林,都给我留下特别好的印象。认识了很多山花野菜。

进浅树林採拳苔。拳苔是土名子。因其嫩芽像拳头,因之而名。学名叫蕨菜,属蕨类值物。拳苔要採嫩的才能吃,一老就硬,咬不动。它喜欢长在树林里。我们只能到浅树林里去找,不敢进原始森林。它是用孢子繁殖的,一片片的长,有时找到一片又嫩又多,一会儿就可以採够。因含粘液较多,口感不好,又缺油少盐,不愿多吃。

下河湾摘马兰果。马兰草生长在沟底水边或山洼湿地。春天来了,一蔸蔸、一片片从地里冒了出来。绿叶紫花,争艳斗俏。几天不注意,就会结出果子来。它的果子并不好吃,人们饿了不讲究,趁嫩时採下,回家一蒸,像吃煮豌豆角一样,放到嘴里一捋,就把嫩的果实吃掉了。有点麻嘴,却可充饥。

山阳坡上摘金钟花。金钟花和迎春花一样,也是先花后叶。它长在山坡上,喜阳怕阴。花开时节,满山遍野,一片金黄。它像槐花一样,微苦带甜。若除水晒干,然后做成蒸菜可以充饥,如果有几个鸡蛋,用干金钟花炒蛋也是佳配。

另外还有两种可食的野菜,它们是白蒿和苦苦菜,到处都有。我们有时还到房顶上去剜这两种菜。

中库沟的房子,一色的平房。从正门进去,里面是天井院。正面三到五间,两边各两到三间,中间露着天井,通风透光,四面回廊。条件好一点的,里面的梁柱、隔扇和墙板都是四面见锯的杉木或桦树木料。梁柱回廊做了彩绘,看起来金壁辉煌。条件差的穷人,用的是各种杂木做成。有的屋顶用木棍树枝铺苫。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家的房子,其结构大致相同。屋顶都覆盖着厚厚的土层,冬暖夏凉。所以屋顶上能长出各种杂草和野菜。

还有两种植物是不得不说的。一种是形似大刺儿菜,也叫大蓟的一种草。叶边齿状,带有白丝。手脸等裸露部位触碰到它,很快就会红肿起来,痒疼发热,几个钟头不消。我们经常用手握着根部当武器跟小伙伴们开战。另一种就更厉害了。它形似野胡萝卜,误食以后,神智就会迷糊,胡说八道,跟神经病一样。两天过后才得以清醒。

那年,跟我一样不能上学的还有刘兴发和张女儿(男孩),我们三个是好玩伴,成天形影不离。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抓獭拉,也就是獭兔。在靠坡临水的地方,可以看到它们打出的洞,洞外有一堆堆的新土。那家伙白天从不会走得太远,总在离洞十米以内活动,警觉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它就迅速逃进洞里。我们躲在树丛里观察过多次,就是无法靠近它。

有一次,我们看见一只獭拉进到一个洞里,于是我们就用锹挖,挖了半晌午,最后把它的粮库给挖出来了。獭拉却不知从什么地方逃跑了。我们只挖出了一堆烂土豆和青稞。我们一把一把地把灰吹干净。把青稞和土豆分成三份,各自带回家煮了吃。改善了顿生活,也不错。

还有一次,我们预先采取了措施,在獭拉洞的上方堆了一些柴草,躲在上边守株待兔。看见它一出来,我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下柴草,使獭拉无法进洞。我们三人就开始尾追堵截,那家伙肥胖腿短跑不快。一会儿我们就把它抓住了。它发出“吱吱”的叫声,四个爪子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不松开。还是张女儿把上衣脱了,把它包住,摔死了才算完事。那只獭拉太肥了,少说也有四五斤。银灰色皮毛又厚又软。我们把它皮剥掉扔了,把肉分了带回家,净是油。天哪!那天晚上比过年还吃得香呢。

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抓住过獭拉。不过老鼠肉我们倒是经常吃。青海的老鼠奇大,一只成年鼠足有半斤重。老鼠比獭拉好抓,我们抓住硕鼠以后就在野地里用泥巴把它糊起来,放到火里烧,等泥巴烧硬了,就把泥巴掰开,里面就是白净净的肉。皮毛都被泥巴给粘走了。鼠肉不是很好吃,不着油盐,水里巴即的,有时还吃不下去。

有一次,我们玩野了。听说翻过右边的大山,那边就是汝南县的移民。他们种了很多很多的土豆。有人就曾经去挖过。于是,我们酝酿着一个大的行动。我们三个都没给家里说,吃了早饭,我们就挎着篮子,装着剜野菜的样子,向山上爬去。青海的山都很大,而且都是土山。中途还要穿过一片桦树林,桦树林连着沟脑的原始森林。赶到山顶已是中午时分。放眼望去,真是山山相连,逶迤磅礴。自从我进了中库沟以来还没见到过如此开阔的景象。一高兴,就忘记了饿,也忘了时间。翻过山往那边走一会,就发现了土豆田。那里的土豆又大又好挖,用手一提就出来了。很快我们就捡了半篮子,因为山高路远,多了拿不动。

我们开始返回时,日头就压山了。当刚刚翻过山梁走进桦树林,天就要黑了。这时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站着一只灰白色的狼在直瞪瞪地看着我们。我们当时又累又饿又怕。眼看就要瘫软下去了。蓦然,我想起了父亲曾教我的一句顺口溜:狗怕摸,狼怕喝。就是狗要攻击你时,你要假装着向地上抓东西打他的样子,他就会害怕。这个我屡试不爽。狼怕喝就是看见狼时一定要大声喊叫。但且记,千万不要惊慌而逃。于是我们三个简短商量之后,把镰刀拿在手里,便“狼噢嗬,狼噢嗬!”地大声喊叫起来。边喊边走边看着走出了桦树林,没见狼追上来。我们觉得这招怪有效。也可能那是一只独狼,也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被吓跑了。要是遇见群狼,恐怕就玩完了。这时天已全黑下来了。我们向着有亮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快走到山下时看见张女儿的父亲和兴发的哥哥找他们来了。一下子我们的腿都软了,走不动了。歇了一会儿,他们帮我提篮子才慢慢地回到家。父亲见我回来了,又是高兴又是后怕。但是没有批评我,他知道我是在做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记得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想跟我哥哥到他们学校去玩。爸爸哥哥都同意了,我就跟去了。一路上见闻新鲜,非常愉快。过了文都,就进入了少数民族居住区,有藏族、回族和撒拉族。走出山沟,视野宽阔。在沿着山坡的大道上,有赶着牛羊去放牧的,有背包挑担去赶集的,也有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约伴逛县城的。空旷的山野间,喊叫之声此起彼伏,一派异域他乡的风情世态。到了县城,所见所闻,更是眼花缭乱,新奇好玩,就是听不懂说话。

循化是撒拉族自治县,县城里当然以撒拉族居多。当时的撒拉族的服饰比较大方简约,以黑白为主色调。男人穿白上衣黑长裤系腰带,头戴或黑或白的瓜皮帽,跟回族服饰相近;妇女则多见穿着花上衣,黑背心,绿色或蓝色长裙,显得高挑大气。藏族的服饰比较繁华多样,不可胜数。女的,有花团锦簇、配金带银的;也有天然去雕饰,朴素而大方的。男的有头戴皮帽,身穿锦袍,脚蹬藏靴,腰挎藏刀的高大上;也有饥寒萎缩,皮衣散发着臭味儿的穷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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