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丧高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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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姐姐回来了。姐姐已弄得不像个人样,稀疏的头发被雪水和汗水粘在了一起,满身都是泥巴。姐姐一进门就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一天,她压抑着,累得精疲力尽,这时还剩最后一点力气释放着心里的痛苦。我也跟着哭起来。姐弟俩哭完了,姐姐脱掉外边的湿衣服就睡了。此时姐是累了,也很害怕。以前虽历种种苦难,有父亲在,那怕他病着躺着,也是我们的主心骨。现在,只有姐姐是成年人,她知道这个家的担子该她挑起来了。他还要带着两个弟弟回家呢。所以她怕,她恐惧,她放声痛哭。那哭是宣泄,也是控诉,控诉命运的不公,控诉天不开眼。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去食堂把饭打回来,姐姐已经起床。饭后,姐姐述说了那天去文都的经过。

晌午,她就到了文都卫生院。她先找到生娃儿,生娃儿带她到了停尸房。一看窄窄的停尸房内已有两摞尸体,一摞三个,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哪个是自己的亲人。都穿一色的病号服,都瘦得皮包骨头,死后大体差不多。经过姐姐的辨认,其中一摞最下边的便是。这天是父亲死后的第三天,说明每天至少死一个人。中午,生娃儿给我姐打了一份饭充了饥。

下午一点多钟,连里派的人才到。他们在文都的小河北边,指定的一块空地上挖坑。因天寒地冻,人也饥寒交迫,挖不动。在我姐一再央求下,才挖了个勉强能放一具尸体的小坑。无奈之下,就这样把我父亲给掩埋了。他生前万万想不到死后连一领遮面的席子都没有。乌乎哀哉,可叹人生之无常!

当天,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一睡着就会惊醒。梦见好大好大的树根劈头盖脑地向我砸下来。还梦见巨大的老鼠张着血盆大口把我吞进肚子里,满世界都是血污,我恶心,我着急,就是出不来。最初几天,无论是在醒着还是睡着了,都是在恐惧中度过。过了一段时间,不再那么害怕了,对父亲的思念却加重了,经常使我伤心不已。

看到父亲月白色衬衫还挂在墙上,就会想起父亲那高高的个子穿着它行走坐卧的样子。父亲去住院以后,我们每晚不吃饭,省下二两面粉,用从荆紫关带回的金瓜型的漆盒盛着,准备装满了就给父亲送去,现在已经攒了半盒,父亲也吃不了了。每次看到它心里就难受,甚之会想,要是早一天把这半盒面粉送到文都,父亲就不会死。脑子里满满地都是装着父亲和跟父亲有关的事情。那段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转眼到了年底,就要过年了。这年过不过没什么两样。过年期间,我哥放假在家。

我姐说:“国华、中华,姐有事要跟你们商量,现在有一小半儿人都走了。净剩些老弱病残没本事的人了,我怕人少了住在这儿不安全,以后咱们都得死在这里。我也想跑,你们敢不敢?”我们都说敢。

我哥说:“那我过罢年就不去上学了,好在家准备点干粮。”我姐同意了。我哥上的是实验中学,政府全包,毕业后包安排工作。为了能回家,顾及不了恁多了。

当时想逃跑的人们攒粮的方法大致有这几种,大家同病相怜,心照不宣。一是平时自己省点。二是下地种青稞的时候偷一点种子。这也不容易,因为收工时干部会搜身的。必须趁干部不注意,把偷的青稞种子埋在地里,等到夜里再去拿回。三是从团部往连部背面粉偷点。这个还有点技术性,去时就在面袋子里缝个口朝底的小口袋,回来等过了秤,干部们看着你把面粉倒出来了。其实小口袋也装满了。这时把面袋子抖抖迭好拿回家。每次可偷个几两半斤的面粉。人们给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叫“倒拉牛”。有的人更绝,从文都把面粉背出来,在没人的地方,用河沟里的水把面袋拍湿,等到了连部,外边干了,里面还是湿的。过秤是够的,有时还有多的。回到家把粘了面的袋子一洗,面粉就下来了。这些,干部们是不知道的。

三月底我们已攒了六斤青稞和五斤面粉。全都炒成了熟的。路上吃个四五天没问题。

临走前我们姐弟仨到文都去看父亲,想去跟父亲告个别,说说我们的打算。可谁成想到了那里,再也找不到哪个坟堆是父亲的。几个月过去了,本来不多的坟堆现在成了一大片,根本无法辨认。只能凭着姐姐的记忆,向着大致的方向,烧了几张草纸代替纸钱。姐弟三人磕了三个头,就洒泪告别了。自此一别,五十余载,千山万水,阴阳相隔,再难相见。

原为逃生路,赴青别故乡。饮卤赴黄泉,皆因饥肚肠。既成无名鬼,愿做高原殇。东望远山里,儿女路更长。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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