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百乐门婚宴(1 / 2)
上海百乐门是刚刚由银行家们投资新建的。里面的设计极其奢华气派,也很有现代感,使用的多是水晶、大理石等豪华材料。舞厅一进门就是白色大理石铺地,由大理石形成的旋转楼梯通向一个又一个舞厅,舞厅的地板都是玻璃地面,里面装有脚灯,个个都像莲花宝座,让人有在仙境中起舞的奢华之感。喜欢跳舞的紫薇最喜欢这个极具现代感的舞厅。
世恩和冬儿的婚礼是在一个礼拜六的夜晚。
华灯初上时,林世恩与黄渊冬的婚礼在这里举行。
黄漪纹是他们的主婚人。
按说,没有结过婚的人是不能做主婚人的。但因为浙江乡下一直就不安静,经常有各种军队骚扰,谁也不敢出门。而黄家老太爷正在病中,乡下也讲究个冲喜之说,就让在上海的表姐黄漪纹给代办了。反正世恩也是新派,就按照西方的新式方法举行婚礼。紫薇就说,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既有了隆重的气氛,又有喜庆的味道,足可以冲喜了。因为是黄家人筹备的婚礼,一向低调的世恩也不好再发表意见,而紫薇也并没有给世恩发表意见的机会,好象结婚的不是世恩,而是紫薇。那几天给冬儿做婚纱的时候,紫薇连漪纹的她自己的也一并给做了。漪纹笑着说,是不是你自己也着急起来了,紫薇却说:兵荒马乱的,好容易有一个可以隆重的机会,为什么不隆重的喜庆一下。她这样一忙,就把前来做婚纱的师傅给忙糊涂了,搞不清究竟是谁穿婚纱,谁穿伴娘的纱裙。
英谚说,再直的路也有拐弯的时候。冬儿终究是要出嫁的。世恩也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己任。婚礼终于如期举行。
当《婚礼进行曲》在百乐门里舞厅一间金璧辉煌的大厅里响起时,林世恩挽着新娘黄渊冬的臂弯缓缓走了进来。
五彩灯光在林世恩的脸上掠来掠去,仿佛要抹去遮掩在脸面上的肃穆表情下的真实世界。世恩愈发绷紧了面孔,好像要抵抗着灯光的偷觑,显得格外紧张。公和洋行的同事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有的洋同事还幽默地调侃起来:“Mr林,Don'tWorry。笑一笑。”
生硬的上海话使众人们皆哄堂大笑起来。黄渊冬转过艳若桃花的脸来看了世恩一眼,也不禁微笑起来。来上海在表姐处住了快二年了,与世恩也算情同手足,却从未见到他这副严肃的面孔。连那一年他提出推迟婚约,等把这座百乐门大厦完成后他才能成家立业的要求时,也是用极温和商量的语气同她讲,渊冬从心里满意并依赖她身边的丈夫。
只有漪纹知道世恩的心。
她站在主婚人的位置上,仍旧是一袭乳白色晚礼服,只是她把辫子围绕头顶盘了一圈。她司仪整个婚礼,还兼做新娘的伴娘,可那副雍容华贵的气度,却像一个女王,以至许多邀请来为世恩和渊冬照像的报馆记者竟纷纷替她拍起照来。对此漪纹也仅是微微一笑。
在这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中,她的心中却像荒漠一样冷清。她第一次发现,她是孤独的,而她却是不喜欢孤独的。以前,在世恩像家人一样的来来往往中,她并没有觉得没有世恩会怎样影响自己的生活。但现在,眼看着世恩一步一步地离自己远去,她却没有一点办法能够挽留他。也不能挽留他。她早已经知道,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的,个人是无法与它抗争的。就像他们黄家这个最小的表妹,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受命运保护的妹妹。从全家最有权威的老太爷的手上,传递到一个最温厚的男人手上,她的一生将都会注定是平静的。所以,当初紫薇提议在百乐门举行婚礼时,她也就同意了。她是真心希望自己的这个小表妹能够从此欢乐起来。相比较而言,她的悲欢就不算什么。
她只是关心着世恩的心情。她敬重世恩,而且,她曾私下在心底里承认,她喜欢世恩。在曼彻斯特第一眼见到世恩时,她就喜欢他。她对男性从来就有不洁之感,包括自己的哥哥们。她从小所见的就是,男人能够建造一个世界,但也是男人可以迅速毁掉这个世界。而且,毁掉世界的男人也从来都不建造世界。她的祖父、她的父辈,给他们建造的世界已经够壮观的了。可是,也就是她的家族里的男人们,正在一点一点毁灭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长久的事情。她甚至感到,就连中国这样一个老大帝国,眼看着就要垮去,怎么垮她不知道,但她在冥冥中就有这个预感。所以,即使是在做着债券交易,她其实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如果借此还能有点希望救助她这个已经四分五裂的家族,也算做是一种挣扎吧。惟独见到世恩,漪纹的心中毫无来由地产生了认同感,但即使如此,也仅限于一种认同的喜欢。所以,当两年前世恩在渊冬到达上海的前一夜向她表示了爱慕后,她便近乎冷酷地告诉世恩:“我是不嫁人的”。
世恩并没有向她求爱。世恩完全是以绅士的态度来对待他和漪纹的感情。当她得知堂妹渊冬是世恩的未婚妻后,她便明白了世恩为什么那一段日子里像掉了魂一样的往黄家跑,他是在把每一天当成了一年来过的。可怜的人儿。她知道世恩不会与渊冬解除婚约,就如同他不会向她求爱一样,但他仍不失礼貌地向她表示了自己的心迹,为此,她更敬重世恩。
百乐门大厦即是世恩参与设计的第一个大建筑,也是漪纹的诸多债券中投资房地产的第一份。起初,世恩并不同意在这里举办婚礼,他知道他娶渊冬是命定的事情,以他个人的资产是办不了这么奢侈的婚礼。但渊冬说她有不小的一笔私房,由表姐做参谋,不仅可办一个体面的婚事,还可在上海租界里买一幢小楼,当然比不上表姐的,渊冬笑着说。世恩没有办法,他知道这是漪纹的主意,但主谋一定是紫薇。紫薇是百乐门的常客,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漪纹也喜欢把婚礼放在这里举行,他就不好再坚持什么了。渊冬早就告诉过他,漪纹要做他们婚礼的主婚人。只有主婚人才有权力选这样的地方。
自从渊冬住在漪纹那里以后,一年来世恩一直是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漪纹的客厅。但每次走进漪纹的客厅,他的眼前总是展现着一年前那一个寂静之夜。
他、漪纹、还有一个见证人月亮,永远嵌在他脑海深处,以后的所有景象都不能把它取代。
那一晚以后的结果并未出他的预料。他本来就不期待什么结果,虽然当他把关于漪纹的日记拿给她看时略有些期待,事后仔细想想,他也不过是期待漪纹能知他的心而已。所以,当看完他的日记后,漪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不嫁人的”的话时,他也不觉吃惊,甚至心里头还有一种笃定的安心感。
可是,毕竟,他与漪纹交往了那么长的时间,交谈的又那样愉快,却突然插进来一个并无多少话资可谈的冬儿,便使他们的谈话总在一种大家努力的状态之中。好在冬儿和表姐一样天性温和,善解人意,常常自认为自己是小辈而静听他们的谈话,加上初来上海又有那样多的好奇和快乐,这多少掩饰了他们,不,应该仅仅是世恩自己的尴尬。
冬儿很喜欢上海。世恩发现,她并不是喜欢上海的繁华,上海的灯红酒绿,而是喜欢上海的文明,电影、戏剧、舞场、交易所,还有世恩带她参观的一幢幢颇有气派的高楼大厦。冬儿毕竟是大家庭出来的姑娘,对自己喜欢的上海并不是狂热的投入,而仅仅是微笑着认同,接受。每当她满意一件事,她总是孩子气地眯起眼睛,征询意见般地望着世恩,嘴里还喃喃说着:“蛮好嘛,蛮方便的嘛。”
她并不喜欢前嫂子紫薇带她去逛四马路,霞飞路,最喜欢的是漪纹表姐带她去的就在离他们住宅不远处的一个叫“巴尔干”的咖啡馆。这是一家俄式咖啡馆,漪纹的白俄车夫推荐她们来这里。漪纹喜欢这里是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在上海谋生的白领,他们多是自己品自己的咖啡,并不多么喧哗。以前冬儿没有来的时候,世恩偶尔也和漪纹来过,但那个时候没有离别的威胁,有时觉得还不如在漪纹的花园里更可意。后来,是漪纹带冬儿来这里,每次也是她们各自品着自己的咖啡,冬儿就是喜欢这种没有人注意她而她却可以自由自在地观看他人的自由。
冬儿的乖巧使任何人都不忍心伤害她。她很崇拜漪纹,曾悄悄告诉漪纹她自己是不指望了,但如果她有一个女儿,一定要让女儿像漪纹那样出国留洋,做知识新女性。漪纹笑她死心眼:“你不也是知识女性吗?你的文学修养要比我这个没有文凭的留学生强多了。”
冬儿瞪着眼睛认真地辩解道:“怎么会一样呢?我的学问是用来点缀世界的,你的学问却是用来闯世界。不一样的。”
漪纹听了抿嘴笑起来,她把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堂妹揽在怀里,心里在暗暗地想,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可爱的小表妹,她是多么善良。她应该有福气得到像世恩这样可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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