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百乐门婚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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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恩开始对冬儿则有些严肃。漪纹也批评过他,但他就是觉得对冬儿的责任大于其他。有时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对冬儿是疼爱还是怜爱。明明知道冬儿身上有钱,表姐漪纹甚至都让冬儿代她管理家政。而且,那个不是花钱而是抡钱的紫薇,自从在香港开了第二家“薇薇箱包商号后”,简直成了他们的救世主。每逢过年过节,她都是大包小包的买送。因为冬儿没有资本,紫薇便总是给冬儿现金,冬儿把这些现金全放在抽屉里,从来不用。当然,当初冬儿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笔不少的现金,也曾经挽救了紫薇,这已是后话了。每每冬儿去南京路或霞飞路时,世恩总要关心地问,带钱是否够。每次都是冬儿再三保证带够了,不够就不买了等等,他才放冬儿外出。

这一次婚礼在百乐门大厦举行也是世恩对冬儿的又一次让步。因为他知道这主意是漪纹出的,冬儿虽娇憨但还朴实,甚至不知道在上海讲排场是什么规格。到百乐门大厦举行婚礼恐怕是全上海最高的规格了,这规格也只是漪纹能够想出,能够承担,能够胜任。所以,当三个人讨论婚礼在哪里举行,冬儿居然流利地说出“百乐门”三个字时,着实让世恩有些不快。

“百乐门”,他在心里嘀咕,百乐门才建成几天?那是一般上海市民能去的地方吗?他不做声,甚至连看也没看冬儿,虽然要做新娘的黄渊冬那天晚上格外亮丽,身着鹅黄软缎连衣裙,头上像上海女学生样系着桃红色发带,眼里汪着两潭春水,满得像要溢出来。头一天晚上世恩曾在这一间客厅里吻过这两潭春水,他真的感觉冬儿好纯洁,今天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令冬儿又急又怕,频频扭过脸去向堂姐求救。

堂姐漪纹只是笑,并不开口。在商量世恩和渊冬的私事时,漪纹在场时很少开口。她就有这种本事,不管人家是不是在等着她的答案,她只是给一个微笑,绝不开口。客厅里静静地,屋角里的留声机唱片也恰好在这时放完,只听见唱针一圈一圈空转的嚓嚓声。世恩惊醒般地抬起头,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坐着微笑的漪纹和面若桃花般的冬儿,一个如此高贵让人高不可攀,一个如此娇柔让人不忍呵斥,两种互相对立的心理使他一时间不知身居何处,心系何方。他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坐到冬儿身旁,当着漪纹的面吻了一下冬儿的乌发,却又回过脸来,向漪纹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神情却是一派沉郁。

婚礼上世恩的表情也是这么沉郁。这沉郁好似一块分量极重的铅坠,沉甸甸地压在漪纹的心头。她含笑望着世恩挽着他的娇妻一步一步从门口走进来,感觉那铅坠似乎愈压愈重了,简直要把心坠掉下来。她知道此刻世恩的心在想些什么,他一定是在想着曼彻斯特,想着他俩第一次相识的那座教堂。人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漪纹从来都这样想。她与世恩,即使不相识于曼彻斯特,也会有人与世恩相识于曼彻斯特。而她和世恩,相识了也只能如朋友,如手足,这是前世注定的。她很少相信,好的婚姻会顺利完成。不然,人生如此完美,上帝还把人不断地赶到人世间来干什么?他就是要人类一代接一代地去追求真善,追求完美,因为他给得太少了。上帝是公平的。这是她在曼彻斯特教堂前的长廊里想通了的。

《婚礼进行曲》奏完了。

漪纹宣布男女双方的家庭代表发言。

无非是些祝贺、祝愿之类的话语,连漪纹上去为新娘祝贺时也感到此时语言的空洞和多余。她自己就不信这些话,以为这全是说给一个人听,是说给上帝听的,让他今后放心不再给这对新婚夫妻出难题。但她仍微笑着说了,念了,语词简洁、平静。

舞会开始了。

第一支舞曲自然是新郎与新娘跳。世恩拥着已娇羞得如同鸽子般的冬儿走下舞池。他缓缓带冬儿起步,又是施特劳斯的小步圆舞曲。他的心忽然涌上一股微甜微酸的感觉,有一种伤感般的快慰。他慢慢旋转着,盯着冬儿稚嫩如春天芳草般青春的脸,转一个弧步,眼前变成了漪纹。是漪纹,那高贵的神秘如雅典女王的漪纹,真如一道司芬克斯之谜,如何才能解答你?又转一圈,拥着的仍是冬儿,一个让人怜爱的小姑娘,生就被人要用手牵着走的幸运姑娘,她把一生就这样交付到你的手中,全然没有一丝怀疑。我能保证爱你疼你怜你一辈子吗?我只能如此……

世恩和冬儿可称做和谐的一对舞伴。整个舞曲全由世恩操纵着,冬儿配合着。看得出他们日后的生活也是夫唱妇随的和谐一对。好的夫妇,跳舞也和谐,漪纹在一旁欣慰地想。无论对世恩还是对冬儿,她都希望他(她)的生活美满如意。而她自己是无所谓的,她注定是不能过常人生活的。就像她注定就不是来享福的一样。她是有使命的,她的使命是给自己的家族带来快乐,给自己的亲人带来快乐。

第二支舞曲开始了。冬儿被世恩的主婚人“山姆”大叔接过去,世恩简直如释重负,匆匆拨过眼前纷乱的人群,来到一直盯着他的漪纹面前。漪纹笑着说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听见,耳边轰响的只是一首缭绕在心头多年的曲子,这个曲子的名字就是:《爱你,漪纹》。

漪纹是读懂了的。她微笑着摇摇头,随世恩伴着旋律起舞,周围的一切全都退去了,只剩下两个人在苍廓的天地间悄悄对话,心灵的对话。

世恩说:“你知我心吗?”

漪纹道:“知道知道。但一切是不能改变的。”

世恩说:“没有什么要改变的,我只要你能这样永远看着我就行。”

漪纹摇头:“这不好,心是无需表白的。我们只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一支《多瑙河圆舞曲》下来,世恩和漪纹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他们的眼睛已相互说明了一切,也许谁也不必说。只是两人都觉着这婚礼上的一舞,似乎是人生的最后一舞,在他俩之间。

又是一支曲子响起。漪纹将世恩带到了冬儿跟前,冬儿几乎小鸟依人般地拥上了世恩。世恩拍拍她肩,向漪纹点点头,又走下了舞池。漪纹见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便悄悄从大厅的侧面走来,来到铺着柔软的土耳其地毯的大厅的长廊上。

从长廊缓缓走过时,漪纹心绪平静如水。当年在曼彻斯特教堂的长廊上碰上世恩时,她也是如此平静,只不过是在如水的心湖里投上了一个身影。

漪纹停在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眺望着上海滩夜色美景,这是一个多么繁华的世代。霓虹灯光在霞飞路上似鬼火般闪烁着,最繁华的外滩上空是腥红的一片,其中也有她投资的几个商号的灯光。漪纹去过巴黎、伦敦、香港这些世界闻名的都市,却都没有感受到上海这般繁华。不一样的,那些名城更繁华,甚至更绚烂多彩,但它们是有秩序的。哪里像上海,有一种废墟上的仓促的繁华,仿佛过时便不再现,只争朝夕般地恣肆着开放着,什么都开放。而她,一个前清官宦世家的后裔,看见过多少繁华旧梦,都如昙花一现,都向她争说着一个真理:物质的世界,没有一样是长久的。她就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上海的繁华能开放多久,能坚持多久。她会见证一个她亲身经历的繁华旧梦。

她本欲早些回去,从今晚起冬儿是彻底交给世恩了,她又恢复了一个人独坐客厅的生活。但想到还有舞会后的送客,想到世恩写满了语言的眼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子靠在了静静悬挂在窗前的绛紫色丝绒帘幕上。

窗外,还是那弯下玄月,它是漪纹最忠实的朋友,所有重大的时刻,它都是准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它是她命运的见证,是她命运的伴侣。漪纹的思绪,穿越时空,回到了曼彻斯特,回到了英国,回到她和世恩最初相识的地方。她这才觉得,她到英国,到曼彻斯特,完全就是为了去会见一个叫林世恩的人。这个人,将像眼前的月亮一样,会在她的生命中停留一辈子。这是她今天晚上才刚刚知道的。

她知道,在她面前的世界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关心的。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站在局外看世界。她父亲的那些姨太太,在最初的时候,都是父亲的生命宝贝。可是,还没等父亲老去,就开始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辎珠必较。她就没有见过一个有着温暖情怀的心。可是,在英国,见到世恩后,她觉得她的心先就温暖了。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个人的心灵。世恩的眼睛里全是关爱,他看任何人的眼睛都充满了关爱,包括他看别的东西。开始的时候,漪纹是欣赏世恩的这种关爱。后来有一天,当她发现世恩用同样关爱的眼神看着紫薇,看着冬儿,甚至看着从小带她长大的何妈时,她觉得她的心在疼。她知道了,她是离不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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