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2 / 2)
两个人,终于凑成一个心了。
金钏儿之死
(一)
金钏是全书里第一个死去的丫鬟,早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就已出场,站在宝钗窗下与香菱玩耍,显然担任着金派护法的角色;第二次出场,是在第二十三回,宝玉往贾政房中来,金钏儿拉住他调笑;第三次就是那招致丧命的调情重头戏了,一句“金簪子掉在井里头”,竟成谶语。
而这次不亮相的谢幕,竟然也与宝钗紧密相关,是穿着宝钗的衣裳做了金派先驱。
第三十二回中,宝钗正与袭人说话,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起金钏儿跳井的事。
“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想想金钏儿真真可怜得很,在家里哭了两天,也没人理睬,显然是恨她做了丑事,才会被太太撵出,丢了全家的脸面。如此,金钏儿又怎能不死?
面对此惨剧,袭人想起素日同气之情,不觉下泪;宝钗却只听八卦般叹了句“这也奇了”,紧接着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表现机会,立刻赶往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如果宝钗真是关心姨妈,原该赶紧去通知母亲来安慰姨妈才是,如今却自己赶到王夫人处,且不提这事,听王夫人主动提起,也假装刚刚听说,还反过来打听:怎么好好的投井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察言观色,寻找表现机会——这就和有些员工想方设法要与老板乘同一部电梯是一样的想法——只有经常出现在老板身边,才有机会被他注意到,才可能抓住一切时机表现自己,得到提拔。
如今,宝钗的机会就来了。
王夫人半遮半掩地一边撒谎说“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一边又自己承认是“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并且自责“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抓住机会,连忙进言:“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这话说得何等冷酷!完全是视人命如草芥。此处清楚看到了宝钗冷酷势利的一面。
连王夫人对于逼死丫鬟一事也还心有愧疚,宝钗却全不以贱婢之命为意,不但颠倒黑白替王夫人开脱,而且轻描淡写地提供方法:“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到底商人之女,开口必言钱,骨子里和她哥哥打死冯渊,“自以为有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这也确实是薛家祖风,一贯做派。
当王夫人说想送两套新衣服给金钏儿装裹,又怕黛玉忌讳时,她又立刻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
宝钗话说得熨贴,礼送得及时,而且坐言起行,说做就做,王夫人岂有不感念,觉得这孩子贴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觉得黛玉小气。
然而事实上,黛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便被人比了下去。
倘若黛玉当时在场,未必不会说一句:“舅母别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宝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赢了她一局。
重要的是,金钏极富象征性地在死后穿上了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位一体,这暗示何等清楚?
有些红学家因为金钏儿是为宝玉而死,便认定她是黛玉的替身儿,并由金钏儿的跳井推断出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然而原著八十回,何尝见过关于金钏儿与黛玉有半点联系了?
且不说金钏儿第一次出场是守在宝钗这个金派掌门的窗下,而且死后还象征性到极至地穿上了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归位金派,何其清楚?
而宝钗葬金钏的种种言行,也恰如她抽中的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
(二)
此后,金钏虽死犹生,并没有就此消失。她的名字身影依然宛在,余波未平,余韵未了。
先是贾环借她的死替宝玉设套,撺掇着贾政将宝玉暴打了一顿,而宝玉亦算长情,不但在听闻金钏儿之死后,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且便捱了打,也仍然不悔,梦里也见着金钏儿向他哭说投井之情,又同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后来玉钏儿奉王夫人命来与他送汤,丧声丧气,百般作脸色,宝玉绝不责怪,只是低声下气赔小心,也是因为对金钏儿抱愧。
第四十三回凤姐儿生日,宝玉不去赴宴,却换了素服出门来,带着茗烟往水仙庵祭奠。回来时,在廊下遇见玉钏儿正坐着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
妙的是,文中在详述宝玉带了茗烟往水仙庵焚香的时候,并没有实写祭的是谁,只含含糊糊地透露:“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所谓“合我的心事”,一指地方出现得恰到好处,正宜使用;二则暗示金钏儿死在水里,正与洛神相合。
祭拜之时,又特地拣了井台边焚香——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儿猜不透主子的心事,却因他只“施了半礼”,便猜到受祭的阴魂是位“姐姐妹妹”,也就是个丫鬟而非主子。
而宝玉问玉钏“你猜我往那里去了?”是再次点题,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显露出祭的是谁,不过读者多半仍然未解。而玉钏儿拭泪不答,可见也并不知宝玉心意。
直到四十四回写平儿受委屈时,作者才轻轻一点:“宝玉因……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天是金钏儿的生日,怪不得玉钏儿会在廊下垂泪呢。
可叹的是,大观园歌舞怡人、箫管喧阗,玉钏儿却伤心人别有怀抱,一边思念姐姐,一边仍怨恨着宝玉,此时明明只有宝玉同她的心思是一样的,然而两个人,一个在庵中祭悼,一个在廊下垂泪,却偏偏不能彼此见谅。
《红楼梦》中所写的女子都是一对一对的,比如金钏儿和玉钏儿,就是明明白白的一对金玉姐妹,分属于两派。《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回,则是另一种组合方式,也是一金一玉。
无论从哪方面论,金钏儿也是“金”非“玉”。就连金钏儿的生日,也和凤姐撞期,又一个金派霸主。而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前者写凤姐生日,后者说宝玉祭钏,竟将两件事并提,一生一死,也着实可感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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