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2 / 2)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曾批“妙玉世外人也”;而妙玉在给宝玉祝寿的帖子上,又为自己下款“槛外人”——她非但僧不僧,俗不俗,尼不尼,道不道。甚至是人不人,仙不仙,男不男,女不女的,根本就不能拿世俗化的标准来衡量,来要求。
但是人们偏偏喜欢以今天的阶级观来评判妙玉,因其奉茶一回,认定她嫌贫爱富,对贾母百般恭敬,却瞧不上劳动人民刘姥姥。然而妙玉住在拢翠庵是客,主人上门,自当奉迎,原是礼数。她虽对贾母客气尊敬,但一转身却拉了钗黛二人饮体己茶去,待遇比贾母还高,可见并不为的什么贫富高低,而只是脾性如此;出来时,“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态度不过如此,只是不失礼罢了,若说巴结,却实实算不上。
然而到了第七十六回中,妙玉又请了黛玉、湘云来寺中喝茶、续诗,走时,亲自送到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这是什么待遇?!
可见,从头至尾,妙玉敬的只是黛玉罢了。
柚子与佛手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巧姐大概要算是最尴尬的一个了。前八十回中,她虽然出场次数不算少,却几乎没开口说过话,不是睡觉就是生病,“戏码”最重的一处,就是在四十一回中与板儿争柚子。
然而,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里,却珍存着关于她一生命运的册子,画着“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让我们得知她未来的命运乃是在家败之后,得遇刘姥姥相救。正如刘姥姥替她取名时所说:“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蒙府本在这句话后面原有一句侧批:“作谶语以影射后文。”可见后来那帮助巧姐儿“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恩人,正是刘姥姥。
书中在刘姥姥初进大观园起笔时,曾在“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后面,有一句脂批:
“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
点明刘姥姥家后来会与贾府结亲,直射板儿与巧姐儿的婚事。
刘姥姥的第一次进府,并没有见到巧姐儿本人,却进了她睡觉的屋子,并和板儿一起上了炕。在“大姐儿睡觉之所”一句后,甲戌本有双行夹批云:“记清。”是明显的提醒。
其后,在刘姥姥向凤姐忍耻告贷的描写中,甲戌本有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明言刘姥姥后文会娶巧姐为孙媳。
如果说上述几条还只是捕风捉影的话,那么四十一回两个男女主角的正式出场,则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集: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庚辰本在这一段中有两段双行夹批:
“庚辰双行夹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巧姐儿的未来,是嫁与板儿为媳,于荒村野店中纺绩为生,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是尘埃落定。
可是,巧姐儿为什么会沦落风尘、被姥姥搭救呢?
这要从《红楼梦》开卷第一回,甄士隐为跛足道人所作的《好了歌》注解说起: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歌可以算作整部书的一个提纲契领,是对中心内容的高度概括。更令人注意的是,脂批在字里行间有很多重要的批语,可以为我们探佚后四十回主要内容提供线索,比如“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后批着“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后批着“宁、荣既败之后”,这就清楚地写明了后部的故事乃是宁荣府由盛转衰的过程,而不是程高本的什么家道复兴,“兰桂齐芳”。
再比如,脂批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后批着“宝钗、湘云一干人”;在“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后批着“黛玉、晴雯一干人”。让我们知道宝钗和湘云虽然也属于“薄命司”,却并没有像黛玉和晴雯那样青春早逝,而是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
另外,在“金满箱,银满箱”后面批着“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后面批着“甄玉、贾玉一干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后面批着“柳湘莲一干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后面批着“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后面批着“贾兰、贾菌一干人”,这些批语都向我们透露出某些信息和人物命运。
然而,“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这明显有所指的一句话后面,却并没有注明某某人,而是写着“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这不由让我们猜测莫明:那流落烟花巷的人,到底是谁呢?
周汝昌先生引经据典,考证说应该是那个只出过名字而未有过正传的傅秋芳,然而傅秋芳虽然确是因为“择膏粱”而老大未嫁,但若据此就说她的下落是沦入风尘,则未免牵强。而且这样一个蜻蜓点水的小小配角的命运,也未必有资格进得了甄士隐的《好了歌》。
再则,傅秋芳也与“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的评语扯不上边儿,倒是巧姐儿,在八十回正文里年纪幼小,身不由己,在家族变故中沦入风尘确是很是可能的。
全书八十回,最擅“筹划计算”之人,舍凤姐其谁?凤姐的下落不消说,自然是“欠命的,命已还”,不得好死的了。十二支曲的《聪明累》中,明明白白写着她“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生前死后,她最悬心不下的,能是谁呢?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写清虚观打醮一段,更写尽了凤姐为女儿的种种绸缪,可见是为女儿操碎了心的,又是为她出花儿供奉痘疹娘娘,又是将她的寄名符儿送到庙里求荫庇,又是请刘姥姥为她取名镇邪,又是命彩明去大观园化纸送花神,千娇贵万珍惜,然而两眼一闭时,又怎能料到女儿竟然飘零沦落,举目无亲呢?
这可不正是“死后无凭,空为筹划,痴心不了”、“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么?
可见,那流落烟花巷的不幸女儿,正是巧姐儿。
侥幸的是,她遇见了刘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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