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1 / 2)
钗黛一体
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开篇有一段非常特别的回前评:
“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宝钗和黛玉是书中最势均力敌的两个女主角,一个端庄守礼,一个才情横溢,正是各擅胜场,难分轩轾,可说是“感性”与“理性”的两大极端代表。然而脂砚斋却偏偏说“名虽两个,人却一身”。
这句话初看极其无理,细想却并非空穴来风。《金陵十二钗》册子中,正册首页上,便是两株枯木悬一玉带,旁边雪下埋着股金簪,诗云:“可叹停机德,应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将宝钗比乐羊子妻,极褒其德,而黛玉比谢道韫,仰重其才,却将两人命运系于一诗,正是“德才兼备”;而宝玉梦中所温存之可卿,又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果然“兼美”,可见其纠结难分,你中有我。
世上果有如此兼美之人,堪称典范;而若能娶此二人为妻,更是遂心如愿,梦里才有的好事儿了。然而此书要极力写明的原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整个前八十回,宝钗与黛玉的关系,便正是铺叙这“好事多魔”的过程,从对立到和谐,直至合二为一。
本回之前,黛玉对宝钗是一直含有妒意,认作第一假想敌的。她一再地试探宝玉,跟他闹别扭,哭一阵好一阵的,直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之时,才终于确定了宝玉的真心,再无疑忌,却对宝钗依然含酸,看到她哭红了眼睛,忍不住出言讥讽:“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同时,宝玉捱打后,也的确是宝钗对宝玉的第一次真情流露,但她与黛玉的较量却绝不是旗鼓鲜明分庭抗理的,而是一直暗中较劲儿。在宝钗,本以为德才兼备,万口褒赞,品貌不输黛玉,德行更足自夸,而且又有元妃赏赐的暗示,“金玉姻缘”的风声,上有王夫人疼爱,下有袭人助力,中间还得到史湘云等的极力支持,远比黛玉人多势众,对于宝二奶奶之位原是稳操胜券的。
种种心理暗示之下,薛宝钗渐渐已把自己看成了宝玉的“准未婚妻”,不但时时提点规劝,还不避嫌疑地替他绣起肚兜儿来,而且绣的是鸳鸯。偏偏宝玉不领情,这时候已经同黛玉互相倾心,誓同生死了,因此在梦中也叫出来:“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书中说,宝钗听了这话,登时怔住了。显然,不论宝钗有多少优势,宝玉心中却只认定黛玉一个,这一点,却令宝钗情何以堪?
现在,摆在宝钗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是撇开宝玉,斩断情根,别觅如意郎君。这显然不太现实,一则有损家族利益,上哪里再找贾府这样的大靠山呢?二则宝钗此时已对宝玉情根深种,也实在放不下;
第二条路是与黛玉斗到底,非争出个你死我活不可。但是宝钗毕竟是温厚守礼的闺秀淑媛,而不是泼辣狠毒的王熙凤;且黛玉上有贾母疼爱,又得宝玉真情,绝非来历不明出身低微的尤二姐,真个斗下去,宝钗未必能赢。
第三条路,则是化敌为友,接受黛玉跟宝玉的感情,二女同事一夫。
显然,宝钗选了第三条路。
这选择是被迫,但也是主动的,而且不只是对湘云、对袭人那样施以小恩小惠的收扰,不是帮忙做个针线活,赞助办个螃蟹宴这么简单,而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大手笔,是“攻心之术”。
第四十二回“兰言解疑癖”,便是宝钗对黛玉的小试牛刀。
这日在贾母处请安已毕,回园至分路处,宝钗叫住黛玉来至蘅芜苑中,先是出其不意地笑着来了句:“你跪下,我要审你。”因黛玉不解,便又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谁知黛玉仍然不解,宝钗遂笑着说明:“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将“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与“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联系起来,罪名已经很清楚——读了邪书,移了性情,竟还公诸于人前——这在今天不算什么,但在传统礼教下,却的的确确不是一个闺秀的所言所行。
因此黛玉回想清楚,也自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主动说:“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竟然乖乖上钩,主动受教了。
于是宝钗安稳坐定,深入浅出,由己及人,说出了好长一番大道理来,“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这是黛玉的第一次服软儿。
此回回目名曰“兰言解疑癖”,“兰言”指宝钗,典出《易经》:“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后来骆宾王《上梁明府启》中有“挹兰言于断金”语,遂成固定名词,喻指心意相投之言。
“疑癖”则指黛玉。颦儿原是有疑心病的,而宝钗的一番大度剖白让她彻底敞开了心扉,视宝钗如长姐,并在回末开玩笑时语带双关说:“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这是黛玉解除疑窦,心胸大畅,因信任而亲热,因亲热而戏谑。此前她与宝钗也常常互开玩笑,从未如此亲昵,可见是尽情释怀了。
待宝钗放了她,颦儿又说:“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这是真心话,也是黛玉解疑的根本原因。正如她在四十五回中说过的:“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对我说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这是再三再四的道歉与剖白,倾心相与了。
但凡钗黛之情,必由宝玉眼中鉴定,因此后宝钗为黛玉理鬓一节,“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
到了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更是一语定评:“我只说‘是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嘴口没遮拦’上来的。
只可惜,“钗黛合一”终究只是理想,这两人在《金陵十二钗》诗册中原是一体,到了《红楼梦仙曲十二支》中却已分作两支,各有归源了。黛与钗,无论怎么合契也好,到底不是一体。
狱神庙在哪里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开篇,因巧姐儿病了,刘姥姥提醒凤姐查祟书本子,平儿拿出《玉匣记》来,查明八月二十五日东南遇花神,令烧五色纸钱送之。
所谓《玉匣记》一书,相传为东晋道人许真君所撰,记述各种邪祟异象以及教导趋吉避凶之法,与黄历相似,民间流传甚广。
凤姐在大观园烧纸作法,容易惹人闲话,故而说“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特地命人请两分纸钱来分头为贾母和大姐儿送祟。这是她的会做人处——拉扯上贾母健康大事,就没人敢说闲话了。
姐儿果然睡安稳了,凤姐对刘姥姥的村言村语愈发信之不疑,遂又请姥姥为女儿取名。古人迷信贵子取贱名,才好瞒过各路神鬼勿加关注,让姥姥这个村妇给取名字,“压得住”,就好比很多人家喜欢把孩子唤作“狗剩儿”一个道理——狗都剩下了,神仙还唤他去做甚?
刘姥姥也不推辞,因姐儿生于七月初七,遂道:“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甲戌本在此有侧批:
“‘应了这话就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
此“狱庙”,在书中又作“狱神庙”,虽然在正文中不曾出现,脂批里却多次提及: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侧批)
“‘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眉批)
“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甲戌本第二十七回眉批)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
以上诸批,俱显示在遗失的《红楼梦》佚稿中,有关于狱神庙的重头戏目,而在这回中出现过的人物应该有宝玉、红玉、茜雪和刘姥姥、凤姐、巧姐儿两组人。
那茜雪和红玉曾经“狱神庙慰宝玉”,而刘姥姥则帮助巧姐儿在狱神庙演出了一幕“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那么,这“狱神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呢?
红学家们议论纷纭,大致给出几个答案:
一是就字面解释,说是座破庙,名字叫“狱神庙”;
二是说供奉着狱神的庙,或曰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
三是说可能是通假字,通“岳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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