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1 / 2)
紫鹃试玉
《红楼梦》中的忠仆不少,鸳鸯、平儿、袭人、莺儿……不一而数,各有风华,然而最可感动的情意,就是紫鹃之于黛玉了。
贾母对鸳鸯再好,也只是把她看作丫鬟;平儿虽然品貌双全,却被贾琏、凤姐两口子拿来煞性子,抬手就打,张口便骂;宝钗对莺儿倒好,但她城府深沉,举止严谨,对莺儿说话时,不是“嗔”就是“训”,难得说笑;宝玉那么好性子,也曾骂过晴雯,撵过茜雪,踢过袭人;可是黛玉从头至尾,对紫鹃连句重话也没说过,最多害羞的时候,说一句“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傻子也听得出是开玩笑,爱极之语。
相反的,紫鹃倒是常常“教训”黛玉的。
第二十七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讨茶吃,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绝对的有主张,自行自事,几乎是在给黛玉讲解待客大道理。
第三十回宝黛二人为了张道士提亲的事闹不和,黛玉也自后悔,紫鹃私下里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甚至说,“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这已经是非常尖刻的批评了,而黛玉仍能悉心听教,并不曾回一句“用你管?”
全书中如此“教训”过黛玉的,只有宝钗和紫鹃二人,而较之宝钗的满口教条,紫鹃犹为恳切。
正劝着,宝玉来叫门,黛玉使性子说“不许开门”,紫鹃道:“这又是姑娘的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人家,怎么样呢?”再次派了黛玉一个“不是”,然后施施然开门去了。
紫鹃如此“独断专行”,是因为她胆大妄为不知理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两方面的原因,一则是黛玉宽柔待下,真诚大度。人人都以为黛玉小性子,怪脾气,那是不懂得欣赏黛玉独特之美。
黛玉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是个极度缺爱的女孩子,因此超级敏感,但同时她会对得到的一点点温暖特别感恩,因此无论是对宝玉,对宝钗,还是对紫鹃,只要人家是真心待自己好,她就会推心置腑,一门心思地对人好。
宝玉固然是把平儿鸳鸯等当作朋友一般来敬重,黛玉又何尝不是把紫鹃当成姐妹般来信赖?因此说,宝黛两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是完全相应的,是真正的知己。
也正因为黛玉拿紫鹃当姐妹,才会有第五十七回紫鹃试玉的表现。
第五十七回,是全书第一次重笔写紫鹃,连回目都明白题为《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可见是紫鹃正传。
对于紫鹃试玉的动机,在事情平息后,可通过紫鹃对宝玉的一番剖腹之言来鉴证:
“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这番话说得坦荡真诚,不卑不亢。她并不是站在一个丫环的立场上,认为自己是奴才,没有自由身,只能随了主子走,而是出于“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的考虑,一切出于本愿,绝无勉强。
可以说,紫鹃可算是贾府中最没有奴性的一个丫鬟。她对于黛玉的关心,不仅是出自主仆的忠心,更是把黛玉当知己,故而替她向宝玉问个准主意的。
“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也就是说,自己原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被贾母给了林姑娘使的;而“苏州带来的”就是雪雁了。
这又牵扯出一道算术题来:黛玉进贾府时是六岁,雪雁十岁,贾母嫌其甚小,遂将鹦哥也就是紫鹃与了黛玉。换言之,紫鹃的年纪至少该超过十岁,比黛玉大个五六岁才是。然而在高鹗的伪续中,居然让黛玉叫紫鹃“妹妹”,说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这样的蠢话,只这一句,已见出后四十回非雪芹原笔了。
其实从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起,宝黛二人已经达成了爱情共识,生死同心。但这层意思紫鹃并不知道,她听到的只是薛姨妈整天满园子喊着“宝钗的金锁要捡个有玉的才配”,又见宝琴岫烟李绮李纹打伙儿进了园子长住不走,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怎么让她能不为孤立无援的姑娘担心呢?
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借宝玉询问之机下重药,想测下宝玉的真心。谁知道一句玩笑竟把宝玉逼疯了。
那宝玉是个重情的,说聪明比谁都伶俐,说痴傻比谁都实诚,谁说什么他都信,以前袭人就是拿娘家人要给她赎身来逼宝玉立下的约法三章,如此紫鹃又行此法,且说的是黛玉回娘家,这可让宝玉如何禁受得了?
当下“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晴雯来找他时,还只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遂拉着手回至怡红院中——要拉着手走路,可见痴呆恍惚、六神无主之状。
及至躺下来,更是“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完全是魂离七窍的形容。袭人请了李嬷嬷来,以为积年经世故的,谁知掐了下人中后,竟捶床捣枕地大哭起来,说是“不中用了”!
袭人急怒之下,径来潇湘馆向紫鹃问罪,也不管当着黛玉的面,且黛玉刚刚服药,便上前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又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这就和今天的小孩子打架,家长跑到对方门上撒泼讹诈一般,非常的不得体。首先两个孩子打架尚难分是非对错,何况宝玉是个大人,还是个主子。宝玉虽然是和紫鹃分手后回来出了事的,但怎么就能断定是紫鹃的错呢?其次,袭人毕竟是仆,黛玉是主,一个怡红院的丫头跑到潇湘馆里闹事,就算要找紫鹃麻烦也可以私下询问,怎么可以当着黛玉的面叫骂,成何体统?第三,黛玉是病人,又刚服过药,府中上自老太太下至仆婢丫鬟无不耽待体谅,袭人不是素以端庄温柔为名么,怎么这样目中无人起来?到底逼得黛玉把刚吃下的药“哇”一声全吐了出来,又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地痛声大嗽,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这要是宝玉在此,得心疼怜惜成什么样儿啊?
可是袭人全无顾忌,完全把自己当成宝玉之妾、黛玉之嫂的身份,得理不饶人地一味指责,而且夸大其辞,说宝玉“只怕这会子都死了”,这不成了空口白牙诅咒主子么?倘若宝玉真要死了,你不守在怡红院,还跑到潇湘馆做什么?急怒伤心都可理解,但谁给了她这么大胆子,敢不把黛玉放在眼里,径直做起宝玉的代言人了呢?
就冲着王夫人那二两银子抬举的!
她明知道黛玉才是宝玉心中最重要的人,但是她已经提前上了宝玉的床,还得了王夫人的暗许,自认为做定了花姨娘的,而黛玉的将来还去留未卜,甚至很大程度还决定于她的舌头倒向——她不是已经私下里向王夫人进过谗言了么——所以胸有成竹,全不拿黛玉当回事。并且,她在黛玉和紫鹃面前提起宝玉的口吻,一口一个“那个呆子”,“那傻子”,与其说是女人形容自家男人,不如说做娘的称呼自家孩子,“我那傻儿子”,主人翁意识爆棚。
但是黛玉一心只在宝玉身上,哪里顾得上计较这些尊卑对错,忙命紫鹃快随了袭人去。
待回到怡红院时,贾母王夫人都已经在那里了,可谓省笔之法。那贾母五内俱焚,然而见了紫鹃,表现却极为特别——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这里贾母的情绪一波三折,起先是“眼内出火”,“骂道”;及见宝玉哭了出来,又拉紫鹃给他打,让他出气,这都非常合理;然而问明缘故后,却只流泪说了句:“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其后,又因宝玉始终拉着紫鹃不放,便命她留下伏侍,还细心地唯恐黛玉那里不便,拨了自己的丫头琥珀去潇湘馆听差。可见无论是对紫鹃,还是对黛玉,都没有任何不满。
从前金钏不过和宝玉说了一句顽话,便被王夫人逼得跳了井;而这紫鹃的玩笑比天大,几不曾要了宝玉的命去,还闹得天翻地覆,合府不安,照说就是打死也不冤,换作别的丫头,怕不早已撵出去八回了。为何偏偏对紫鹃,别说罚,就连重话也没一句,便轻轻放过了呢?
惟一的解释就是:紫鹃的作为,正投了老太太的缘,合了老太太的意。故而,才会非但不罚,反而得了一句“最是伶俐聪敏”的考语,简直是赞许有嘉的。
紫鹃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对老太太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如今又一心一意替宝、黛两个筹划,因摸不准宝玉的心思,故意的拿话激他,使矛盾浮出水面,逼出个青天白日来。而宝玉的大吵大闹,让合府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心意,宝黛情呼之欲出,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都看得明白,是瞒也瞒不住的了。而这正中贾母下怀。故而紫鹃虽闯了弥天大祸,贾母却毫无愠色,反而有些鼓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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