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2 / 2)
而且她将紫鹃留下给宝玉使唤,固然是因为宝玉“死拉着不放”,同时也是一种默许与暗示:如果将来黛玉嫁了宝玉,紫鹃自然也是跟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过。
贾母的形象在高鹗的伪续里弄得不伦不类,也使很多读者误解了她,以为她喜钗厌黛。实际上,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又是自小接来身边养大的,若将她嫁了宝玉,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儿,天长地久地守着自己,正是遂心如意的事情,这件事不知在她心里盘桓了多久,但因为有个王夫人,有个薛姨妈,一直不好宣诸于口。如今紫鹃这一闹,错有错着地将事情通了天,也给众人点了个醒儿:宝玉喜欢的人是黛玉,别人可是没指望的。
而薛姨妈是最不愿意接受这警告的,故而睁着眼说瞎话,自欺欺人地说了些姊妹情深的废话,看见也当看不见。但是从这以后,薛姨妈的态度是多少有些改变了,不但突然对黛玉亲热起来,认了她作义女,还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可见紫鹃的计谋奏效,而贾母的暗示是起了作用的。
同时,这一回也着实写出了宝玉同紫鹃之间的一点温情。
不但在宝玉病中时,紫鹃用心伏侍:“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
而且宝玉病痊,紫鹃告辞离去时,宝玉又有文章:“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
——这面小镜子,几乎有订情信物的意义了。宝玉自然不缺镜子,特特地向紫鹃讨了来,而紫鹃也答应留给他,是因为此前贾母让她留下服侍宝玉,已经有指其为配的意思;而宝玉心领神会,才会给了她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这个“咱们”,不只有宝玉和黛玉,还包括了紫鹃。宝玉给了紫鹃同生共死的许诺,紫鹃才会将镜子留与宝玉,也等于是交付了自己的终身。
这里,紫鹃不但在宝玉那里实实在在地“挂了号”,而且是“下了订”,自然是有资格列入十二钗又副册的了。
是夜回到潇湘馆,紫鹃对黛玉联床夜话,也有一番剖白:
“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番话推心置腹,体贴之至,哪是一个丫环能想得到、说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谈心事。“替你愁了这几年”,是把自己和黛玉当成了一个人,一条心。
张新之曾如此解释紫鹃之名:“鹃鸟善啼,啼至出血。黛玉还泪而来,其婢自应名此。鹃血而紫,血泪殷矣。”
鹃鸟善啼。然而黛玉《葬花词》中却偏偏有“杜鹃无语正黄昏”的句子。倘杜鹃竟然无语,自然是泣下成血,啼至声嘶了。
虽然宝玉曾经给了紫鹃一句“打趸儿的话”,然而,“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那个心事成虚真情落空的,又岂止是林黛玉呢?紫鹃既然入了“薄命司”,她的命运,也注定只能是夜夜啼血罢了。
绛珠下世原是为了“还泪”而来,紫鹃,就是绛珠仙子留在人间的一滴眼泪罢了。
慈姨妈的真面目
书中无能而有心机的人,一个是李纨,一个是薛姨妈。
且不说薛姨妈是不是自打进府起就安着与贾府结亲的打算,但是从她一直住着不走这点来看,忍功确实是一流的。
此前她常对王夫人说宝钗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指明要有玉的才可为婚配,这话说得再明白没有;虽然贾母明里暗里,几次表示完全没有要娶宝钗做孙媳妇的打算,但因王夫人鼎力支持,宫中又有元妃施压,所以薛姨妈一直是不放弃努力的。尤其宝钗做了管家之后,自是更觉得向成功迈近一步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因为紫鹃的一个玩笑,宝玉演了一出“妆疯”大戏。众人已经都心知肚明了,薛姨妈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直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但是贾母棋高一抬,竟当众命紫鹃留在怡红院守着宝玉,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这分明是有默许了宝黛姻缘的意思,甚至连紫鹃都许给了宝玉做陪嫁丫头。
薛姨妈的糊涂再也装不下去了。
书中说次日早起,黛玉刚吃过燕窝粥,贾母便“亲来看视,又嘱咐了许多话”;又一日薛姨妈生日,宝黛两个因病着未去赴席,贾母散戏回来又顺路瞧了他二人,方才回房——可见时时刻刻,贾母心头只有“两个玉儿”为念,全不做他人之想。
之后薛姨妈替薛蝌求邢岫烟为配,贾母强做保山,还曾戏笑:“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到了这一步,贾母仍然不打算考虑宝钗。
贾母的态度这样明了,薛姨妈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于是向女儿宝钗学习,改用怀柔之策,对黛玉忽而亲热起来,且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可叹黛玉心实,既早已认了宝钗做姐姐,如今听见薛姨妈一番话,也就心甘情愿地说:“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慈姨妈发表过这番“爱语慰痴颦”的演讲后,便和女儿半真半假,一唱一和,从月下老人说到岫烟的亲事,最终提出了一个“四角俱全”的主意来。
按薛姨妈的说法,提到这建议本是因为贾母有意提亲薛宝琴,只是宝琴已经有了人家,故而薛姨妈只好另给一个人,不如就把黛玉说给宝玉。
但是此前明明满园子里尤其薛姨妈天天念着宝钗的金“要找个有玉的来配”,如今倒怎么说没人可给呢?难道宝钗不是人?这显然是以退为进、无私显见私的说法,而黛玉是聪明人,也不会听不懂——所谓四角俱全,乃是宝钗为姐,黛玉为妹,钗黛同嫁宝玉矣。
但是当紫鹃认了真,忙跑过来追问:“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却又触动前情,想到自己提出这番建议的不得已来,遂倚老卖老恶心了紫鹃一句:“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言外之意,就算林姑娘嫁了宝玉,你也别想着鸡犬升天,还不定配了谁呢。这番话,其实同李嬷嬷咒袭人时,说她“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而李嬷嬷的首次出场正现于梨香院薛姨妈家中,可谓用意深矣。
那么,薛姨妈的这个建议黛玉接不接受呢?
对于黛玉来说,她下世只是为了“还泪”,一心都在宝玉身上,“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只要宝玉好,她是怎么样都可以的。她决不会离了宝玉去跟第二个人,所以之前不是担心宝钗藏奸,就是害怕湘云多事,但是对袭人却毫无醋意,一片赤诚称之为“嫂子”的。
可见黛玉之醋,并不是怕宝玉多情花心,因为她是宝玉知己,深知宝玉之情并非淫邪一路;她所担心的,只是自己不能跟宝玉在一起。只要不把她和宝玉分开,宝玉另外再娶多少个,她都不会在意的。
今天的恋人们,最在意的就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鹜。但是在古时,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情,女人善妒反而是七出之罪。黛玉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害怕宝玉辜负自己,却并非没有容人之量。所以只要不破坏她跟宝玉长相厮守这个大前提,她是不会计较与别人分享宝玉的。
尤其五十七回认了薛姨妈做干妈,五十八回时薛姨妈索性搬进潇湘馆来了,“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
很明显,黛玉这自幼父母双亡,在亲情上极度缺失的女孩儿,在薛姨妈母女的双重攻势下,彻底缴械,而且是心甘情愿地服了输。
于是,就有了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宴上的“半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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