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1 / 2)
来自《风月宝鉴》的金玉姐妹
(一)
正如同曹寅的《北红拂记》是根据凌初成“风尘三侠”的角本,将三部合成一部并进行增删编辑;《石头记》也是曹雪芹将多部小说合成一部,其中至少包括了《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情僧录》等稿。
关于《风月宝鉴》的故事,可以猜得出的至少有“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和“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两段。前者不消说了,根本“风月宝鉴”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全书八十回,那镜子也只出现在那回中,后来再未顾上照应,而“贾瑞戏熙凤”的故事也极其完整,几乎是干净利落地就把个大好青年给打发了,快快送上了黄泉路。
“红楼二尤”的故事也是一样,从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二尤出场,到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再到六十九回《觉大限吞生金自尽》,两姐妹一个饮剑自刎,一个吞金自尽,脚跟脚儿地赶着死了,一气呵成,情节紧凑,人物集中,是相当独立而且完整的一部传奇小说。
痛快淋漓,一点痕迹不留下,一点旁枝不掺杂,甚至都没提一下尤二姐进贾府之后,尤老娘去了哪里。
也正因为二尤的文字是从《风月宝鉴》强塞入正文中的,时间和人物关系非常混乱。
比如薛蟠称凤姐是“舍表妹”,但是薛蟠入府时只有十五岁,而凤姐已二十出头,这段文字要把二尤和贾府扯上关系,是后加的文字,细节上就失于照应了。而在奴仆的关系上,就更加颠三倒四了。
第一个是鲍二夫妻。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中,贾琏与家人鲍二的媳妇偷情,被凤姐捉奸在床,那鲍二家的羞愤难忍,上吊死了。很明显,那鲍二夫妻是荣府中人;然而到了六十四回,说贾琏偷娶尤二,“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这鲍二竟又成了宁府的人了。后面又说,“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那鲍二家的已经吊死了,即便鲍二续娶,也算不得是“因妻发迹”。显然这两个鲍二并不是同一个人。显然作者在不同书中,都用过一个叫鲍二的下人,却在合成两书时忽略了这一点,弄成李逵对李鬼了。
第二个是王信夫妻。这个人在前文中从未出现,到了凤姐撮弄张华上告时,忽然出现一句“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似乎这王信是凤姐一个得力的心腹家人,如何前文从未见过?况且前文凤姐原有家兄王仁,从名字看倒跟这王信更像兄弟,这也是极不合理的地方。尤二死后,“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王信既是凤姐亲信,如何又随同贾琏、尤氏等为尤二姐送殡?这是第二个不合理处。此后,王信之名再未出现过。显然,这王信也是二尤文稿中的一个人物。
旧时小说里,家奴随主人姓很正常,但是《红楼梦》人物众多,如果所有奴才都姓贾,就未免太乱了,于是各归各姓。然而王信作为旧稿中的人物,可知是王家奴才无疑。此人在原文中必然还有别的故事,但是合并之后,戏分大量被删减,几乎只剩了个名字。因此难免顾此失彼,前矛后盾,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个人物则真的就只剩下名字了,乃是时觉:“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
时觉这名字在全文只出场这一次,连人物身份背景也无一字介绍,显然这是不合理的。贾琏葬尤二,为什么要跟“时觉”说?这时觉又是谁,干什么的?文中通通没有交代,显然也是合并删减的结果。
第四个是秋桐。这可是本段故事中的一个重要配角,而且做了贾琏之妾,成为荣府的二层主子。然而二尤故事收拾了结后,竟连秋桐的名字也不见了,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这也侧面证明了秋桐只是二尤旧稿中的一个人物,在旧稿里自然还有更多的戏分,便如《金瓶梅》中西门庆诸妻妾一样,要逐个交代结局。然而插补入《石头记》完整稿的时候,作者却把无关的后半部删掉了,于是秋桐便不了了之,不见踪影了。
另外,从时间上来说,宝玉过生日不久,本应直接导入抄检大观园,晴雯惨死,这样也就符合了诔文中所说的晴雯死于十六岁。因为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是在二十二回宝钗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年,也就是说宝钗这年十六岁。而在宝玉生日宴上占花名时,文中提到宝钗、香菱、袭人、晴雯同庚,也就都是十六岁。
宝玉生日在春末,抄检在秋天,如果晴雯死在当年,则故事是连贯的,时间也是合理的。可是因为强行插入了二尤的故事,又要偷娶又要订亲,又要自刎又要吞金,生生就把一年的时间耗过了,于是转过头来到了七十回重新写大观园故事时,就变成了第二年春天。晴雯被迫多活了一年,捱过仲秋去世。但是作者修补增删时,忽略了诔文中的内容,就留下了一个十六岁的漏洞。
(二)
二尤篇章,除了时间情节上的过分紧凑之外,更蹊跷的还是文法的不统一,非但故事离奇如唱本,和整部《石头记》惯用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大不相同,而且人物对白也极为爽利俚俗,举止行为更是大起大合,连遣词造句也与别回有极大不同,宛如民间小调,且看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段: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
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
长篇大套,一口一个“奴”字。这固然是女子的自称,然全书八十回,于此仅见。其余时候,无论王熙凤也好,尤二尤三也好,都是自称“我”,连真正做奴才的袭人、平儿之流,也从来都是称“我”不称“奴”的。
这个“奴”,是《金瓶梅》的标准用语,潘金莲、李瓶儿等人自始至终都是自称“奴”的,这大概可以看作《红楼梦》或者说是《风月宝鉴》承袭《金瓶梅》之一斑。很明显是作者在对原稿进行编辑时一时疏忽,只得意这段话说得心机深沉,忽略了人称上的弊病,没有处理干净。
不过《红楼梦》在整理流传的过程中一改又改,后来曹雪芹大概也注意到这个毛病了,遂在新版本中改去了“奴”字,一律称“我”,这大概便是红楼诸版本关于这一段行文不同的真正原因吧?
(三)
红迷们将《红楼梦》视为天书,一听说将其与《金瓶梅》相提并论就觉得无法接受,但如果多看几部明清小说,就会意识到,在《金瓶梅》之后,闲酸文人们一度掀起了色情小说的高潮,便如《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石头所言:“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曹雪芹虽然这样说了,但估计他自己在写《红楼梦》之前也做过此类文章,就是《风月宝鉴》。此为练笔之作,不可能一开始就成浩佚之卷,必然从小品文开始,便如贾瑞夭逝,二尤之死,甚至多姑娘儿一类。
甲戌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贾珍欲以樯木为可卿解锯造棺,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脂砚斋在此眉批:“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中,宝玉、薛蟠一行人往冯紫英家喝酒,行令做女儿歌,薛蟠云:“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哄堂。脂砚眉批:“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柳湘莲向宝玉问知尤三姐身分来头,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庚辰本在此亦有双行夹批:“奇极之文!趣极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
——脂砚斋三次将《红楼梦》与《金瓶梅》情节描写相比较,可见深以“红楼”有“金瓶”之风为傲。
如此,曹雪芹曾模仿《金瓶梅》而作《风月宝鉴》,便不足为奇。贾琏这个人物的塑造,亦很可能师承西门庆,既淫佚无度,又精明能干。
《金瓶梅》书中,西门庆为了脱罪,请人将公文上“西门”二字下加添两笔,改成了一个“贾”字——此或可谓西门庆变身为贾琏的一个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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