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1 / 2)
贾宝玉的学问与理想
曹雪芹写宝黛,总是惯用反笔,明贬实褒,尤其对宝玉更是如此,甚至在宝玉第一次出时前有两首《西江月》针贬之,说他:“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完全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反面典型。
而这使得读者也因此得出了一个错误结论,觉得宝玉不爱读书,满腹草莽,正如小厮兴儿说:“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
——然而当真这样想,我们岂不同兴儿一般见识,错会宝玉了?
宝玉当真不喜欢读书吗?他的学问又到底怎么样呢?
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时,第一个问题便是:“妹妹可曾读书?”然后才问名字,又引经据典地举出什么《古今人物通考》来,给黛玉取字“颦颦”;
后来见了秦钟,感其人物俊美,也是先问他读什么书,而后才“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只从这两点,已经足可见出宝玉并不是不读书,而只是在意别人读的什么书,寻找合乎自己频道的知己而已。正所谓以文会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书中正面描写宝玉认真上学的,只有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清早起来,宝玉来给贾政请安说要上学去,遭到父亲一阵抢白。但贾政终究是在乎儿子的学业的,因此又特地叫了跟宝玉的李贵进来细问:“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听李贵说是“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便又发话说:“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可见,在贾政这样的“正经人”眼中,《四书》才是真学问,《诗经》古文则都是哄人的虚应故事。因为古时考科学,《四书》是必考科目,更是八股依据。
然而宝玉偏偏在诗词上还有些悟性,对于八股文章却是深恶痛绝,遂给了人们一种不学无术的错误印象。
但也是在这第九回里,有一日贾代儒因有事回家了,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交作业。可见“对对子”也是学堂里的正经功课。
而宝玉在这方面显然是强项,深得塾掌称赞的,这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可以充分见证。宝玉吟诗作对的急才相当惊人,非但出口成章,亦且文采斐然,像“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等,真是余香满口,纸上生花,连饱学之士们也甘拜下风——虽然不免有恭维附和之嫌,但是贾政课子甚严,也忍不住点头微笑,可见十分满意。
游至蘅芜苑,许多异草珍卉,众人皆不认识,惟有宝玉指点说这是薜荔藤萝,那是青芷紫芸,引经据典,如数家珍,不负了宝钗曾说他“旁学杂收”。
后来大观园竣工,贾政就命人悬了那些对联出来,虽然书中解说此举是为了投元妃之好,使其知宝玉之长进;但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些对联相当拿得出手,足以为园林增辉。
接着元春命众人各题一匾一诗,惟命宝玉独作四首。黛玉悄悄帮他做了一首让他打小抄,元春看后,喜之不尽,称赞说:“果然进益了!”又特别指出黛玉替作的那首“杏帘在望”为前三首之冠,并因此命名“稻香村”。
元春可是不用跟宝玉说客气话的,所以这里是真心称赞宝玉的长进,但同时也看出,黛玉的诗才还是要比宝玉高出一截子的,代作之诗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
后来贾宝玉搬入大观园,曾作四时即事诗,在王孙公子间广为传诵,一时上门倩诗求画者众多。而此时,宝玉不过才十二三岁,已然能此,倘非生于豪门,纵在贫门薄宦之间,亦堪称少年仲永了。
至于后文海棠社、菊花社、柳絮社多次较量,宝玉始终落第,但一则是薛林二人的确超凡拔群,二则多半是李纨给众人面子,拿宝玉开涮罢了,不能当真。
而在外人面前,贾政与众清客谈论奇闻,找宝玉、贾环、贾兰来当众写《姽婳词》之时,宝玉的表现则令人叹为观止。一篇长歌行写完,众人一边念一边赞,念完了“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既然是“笑道”,可见已经很满意。对贾政来说,没有骂,就是夸,能笑一下,那已经是无上之誉。
第九回之后,书中很少再提宝玉上学的事,倒是专门写到宝玉收拾了外书房读夜书,但是因为没有秦钟做伴,多少有些扫兴,所以也没详写到底读的怎么样,又读些什么书。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袭人曾劝他:“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凡读书上进的人,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此处略一点宝玉性情,侧面印证了宝玉不是不读书,而是对于“读书”有一套自己的选择标准和评判道理。
当时宝玉在袭人的柔情劝诫下千誓万肯,然而过后仍是照旧。三十二回中湘云也曾劝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宝玉听了立刻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还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可见宝钗、湘云所说的“仕途经济的学问”在他眼中,都是些“混帐话”。
第三十六回中,于宝玉的性情理论再次皴染总结,说他“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
此处“充役”,指的应是调制胭脂膏子等等打打下手之事。每每宝钗等来劝,他反十分生气,有个理论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且将四书之外的书尽焚了。
此时距袭人之劝已过了三四年,可见宝玉越大反面越有了一番坚定的认识,誓要一条道走到黑了。甚至连古往今来的忠臣良将也非议起来,且有一番生死价值论:
“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可见宝玉一生事业,只是任性自然,得情之所钟,也就不负此生了。正如杜丽娘在游园时所唱:“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紧接此回,探春便发帖邀集,提出建诗社之议。宝玉最为兴奋:“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
——原来这才是宝玉心中的正经大事。为众人取号时,宝钗说他“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果然能如此一生,又有何不可?
大多读者以为宝玉喜爱女孩子只是多情好色,实则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乃是“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他爱的是女孩子身上最天然灵性的那部分。所以一旦女孩子们也满口功名利禄之辞,也就染了男人浊气,入了国贼禄蠹之流了。
但是美而可爱的女孩子,最好也还是要读书的。
香菱为学诗而耽精竭虑,如痴如魔,宝玉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在他的标准里,香菱是个品貌兼优的好女子,但如果不读书,就“虚赋情性”了,就“可惜”了,就“俗了”;如今到底开窍,要学诗了,就是“地灵人杰”,“天地至公”了。可见他有多么在乎一个女子的学问。
因了他这话,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便不高兴,没有接茬。因为宝钗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宝钗的学问,指的是仕途经济,是理性的学问;而宝玉的苦心,则说的是诗词歌赋,是灵性的学问。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宝玉视诗人化身的林妹妹为知己,对满口理法的宝姐姐则始终敬有加,爱不足。
宝玉虽焚了书,并不是从此不读了。第七十三回中,有一段关于宝玉功课的大盘点——书中说,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吹了耳旁风,要他仔细明天问话。宝玉听了,顿时发起愁来,只好临时抱佛脚,理熟了功课,以备查考: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这段话明贬实褒,可见宝玉并非整天只读茗烟孝敬的那些“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正经书看得也不少,不但“四书五经”乃至史书古文都是读过了的,连八股文也读了,只是因为他读书是为了兴趣而不是为功名,所以各书读得有深浅罢了。像《庄子》、《离骚》等那是随手拈来,但是八股文章就没什么大研究了,且深恶其“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再次表现他对功名利禄的厌恶,颇有魏晋之风。
其实,作者对魏晋风流的向往在书中是再三皴染不言而喻的,到吟咏菊花诗时已经集中爆发了出来,“一从陶令平章后”,“莫认东篱闲采掇”,“彭泽先生是酒狂”,“忆旧还寻陶令盟”,再三再四强调菊花与陶渊明的关系,可见作者有多么崇拜访陶渊明。
我们可以理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什么却不能容忍宝玉的性僻烟霞不慕功名呢?
海棠诗社,其实颇有点像魏晋时的“竹林七贤”。而林黛玉正是住在翠竹森森的潇湘馆,又“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宝玉深敬之,引以为知己。
综上所述,可见宝玉不仅才情过人,而且旁学杂收,学问渊博,如果读者仅从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就以为他不读书没学问,“腹内原来草莽”,可就真是“混帐话”了。
以为宝玉无才者,只能说明,你不是宝玉的知己而已。
满盘皆输贾迎春
迎春是我在十二钗中最同情的女子。
贾府四艳,“元、迎、探、惜”四春中,元春贵为皇妃,探春才干出群,惜春虽小,却性情狷介,自有主张,虽然落得出家为尼,“缁衣乞食”,毕竟也是得偿所愿。而二小姐贾迎春呢,却性情懦弱,言语迟慢,才干口齿远不如众姐妹,一生与人无争竞,却偏偏命运不济,是四春中最短命也是最苦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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