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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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在书中出场不少,镜头不多,永远只是做配角——

起诗社,她“本性懒于诗词”,只好管出题限韵,却又没什么主意,只知道抽签决定;

猜灯谜,只有她和贾环答错,贾环颇觉无趣,她却只当作“玩笑小事,并不介意”;

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

螃蟹宴,大家赏花钓鱼,她只拿根针在花阴下穿茉莉花儿;

园中查赌,别人都无事,惟有她的乳母被查出是首家;

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的罪魁又是她的丫环司棋……

——真是好事没她的份儿,倒霉事儿却一件不落。难怪连下人也轻视她,欺负她,背后叫她“二木头”,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赌牌输了钱,敢拿她的头钗去当,出了事,倒敢勒逼着她去向老太太求情。而她应付争吵的办法,就只是拿本《太上感应篇》充耳不闻。

且看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的这一段“赎凤案”:

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

庚辰本有夹批:“看他写迎春虽稍劣,然亦大家千金之格也。”

——这评得不错。迎春虽无能,却不失大体,为人温柔谦让,与世无争。她回应平儿的这番话,可谓是她人生原则的最集中体现——她做人处世的理想,就只是“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若说她不闻不问,其实不公平,她想得其实很多,既考虑到奴才们的利益,“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也考虑到太太的反应,“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这其中,惟独没有考虑她自己的得失,“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宁可自己吃亏,但求息事宁人——不可谓不善良,不可谓不周全,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真真令人叹悯。

迎春的苦命,是从出身就注定了的。虽然是侯府千金,却自幼丧母,父亲贾赦与继母邢夫人又对她或是不闻不问,或是百般责难。这真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疼啊。

关于迎春的出身,各本分歧不一:

甲戌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列藏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妻所生。”

己卯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

戚序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庚辰本作:“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

曹雪芹对这个贾府二小姐真是不公平,连她的出身问题都弄得这样马马虎虎,莫衷一是。

可以肯定的是,庚辰本绝对是错的,怎么看,王夫人也是贾政的原配,不可能再另有一个“前妻”。迎春应该是大老爷贾赦的女儿无疑,要分辨的,只是正出还是庶出的问题。

在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节,邢夫人教训迎春时,有一段对话,是全书惟一一次涉及到迎春的出身: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吊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这里明明白白写出迎春乃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也就是戚序本所言“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同探春“出身一样”。

然而探春之母赵姨娘虽不堪,王夫人却肯疼惜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更对她视若亲妹,她又擅机变、肯巴结,因而在贾府里很吃得开,还一度坐上管家之位;迎春却错在出生于不得贾母欢心的长子贾赦房中,自小死了亲娘,嫡母邢夫人又是这么一个贪财薄情之人,同父异母的哥哥贾琏又全无体恤顾惜之心,嫂子王熙凤更是不关痛痒,也就难怪她的生命中那般缺乏温情、没有安全感了。

值得注意的是,邢夫人自称一生无儿无女,可见非但迎春不是她的女儿,就连贾琏也非她亲生之子。而从贾琏与凤姐的谈吐作派来看,贾琏怎么都不可能是庶出,所以惟一的可能性就是:贾赦原配正室也就是贾琏之母早亡,邢夫人乃为续弦。也正因如此,管家大权才会落到了二房里贾政之妻王夫人手上,这也正是邢夫人醋妒怀恨的因由。当然这些曲折,都是隐在正面描写后面的家事情由,却可以由蛛丝马迹合理推出。

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作者最初写迎春这个人时,不及用心,只为了“原应叹息”四字而顺手起名,后来随着情节发展,又借邢夫人之口说她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把她派成妾侍之女了。而各本歧误也由此而生,不及统一。

真是不能不为迎春难过——连她在书中第一次露名的身世都出错,她这个人的一生,又怎能不满盘皆输呢?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七十三回末探春等来至迎春房中的一段表现。

探春隔窗听见仆婢吵闹,已经心知肚明个中原委,进房后却偏偏以退为进,捏着话柄儿问道:“谁和奴才要钱来着?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

这就直接切中关键,抓住重点,先派了王住儿媳妇一个罪名;待到住儿媳妇百般辩解,又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一边笑着安慰:“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一边早使眼色命侍书请了平儿来。

要说这探春和迎春是姐妹,性情为人手段口才却相差天壤之别;即便是手下的丫鬟,也是高低立现,侍书对探春的一颦一动心领神会,每每能给予完美配合,司棋却只会给迎春打脸,不是大闹厨房就是山洞偷情,真是越发让人感慨。

且说探春正在审问王住儿媳妇,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

这时候众人本来非常紧张,宝琴心无芥蒂,天真烂漫,却只知道拍手玩笑;而黛玉也跟着她卖弄小聪明,凑趣说:“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

两人只顾说笑,宝钗赶紧使眼色,命她二人噤声。因为探春这时候正在立威行权,替迎春伸张做主,不可取笑,在下人面前失了体统。此处宝琴的性格鲜明再现,虽然活泼机智,看人看事却不及黛玉深入,审时度势更不如宝钗深沉。

短短几十个字,探春、迎春、宝琴、黛玉、宝钗,五个人的性情城府分明立现。迎春是一惯的懦弱无为,探春是一惯的精明强悍,但永远忘不了自己的庶出身份,时时刻刻提着“主子”“奴才”的身份说话,虽然霸气却无自信,宝琴是天真烂漫无心机,黛玉是冰雪聪明无城府。惟有宝钗却是真正的识大体,有分寸,既能心中有数,又能处之泰然。相比之下,黛玉和宝琴,终究只是小孩儿心性罢了。

曹雪芹写人至此,可谓极矣!

晴雯的自陷

前面多次说过,红楼里的悲剧除了不可抗的外因大环境之外,内因多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晴雯之死,亦不例外。

第七十三回中,因宝玉担心贾政问书,连夜用功,却理了这个愁那个,焦躁非常。恰好芳官从后门跑进来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查了一回,遍无所获,都说她看错了。晴雯因见宝玉烦恼,正要想个主意让他脱身,便命他趁机装病,“只说唬着了”。遂传起上夜人等,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吵嚷得无人不知,又故意的小题大做,喝令上夜的说:“别放狗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

晴雯如此作张作势,弄得众人不敢则声,只得又到处去找。自己又和芳官两个亲自出去讨药,惊动了王夫人,又是命人来看,又是给药,又是吩咐各处上夜的人仔细搜查,又是叫查二门外花园墙外上夜的小厮们,满园里灯笼火把折腾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事情就这样越闹越大,终于传到了贾母耳中。贾母问起时,探春又说起园中上夜的人聚赌之事来。贾母遂说:“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又命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本来只是一件极小的事,不提也就完了,偏因晴雯自作聪明要替宝玉挡灾,竟然发展成了一件极大的事。这正是平儿说的:“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晴雯的扬铃打鼓,贻害非浅。从芳官这种二等小丫头,一直吵到了贾母这样的两府头号主子耳中,亦可谓始料不及矣。

然而这还不算,更奇的是因为贾母生气,众人皆不敢各散回家。于是贾母歇晌时,邢夫人便只好就近往园中逛逛,这就遇到了傻大姐,拾得了绣春囊。

邢夫人若是个省事的,压下此事与凤姐密议暗访也就是了;然而她正是那个有心生嫌隙的嫌隙人,捏了这个满错儿,又岂肯息事宁人?遂密封了交与王夫人,有心出王夫人的丑。因为绣春囊事涉淫邪,这明白是指责王夫人:“你是荣国府当家的,竟然当出这些个男盗女娼来,有何颜面?”

王夫人吃了鳖,便又向凤姐大兴问罪之师,加之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煽风点火,继续扬铃打鼓地火上浇油,到底闹出一场抄检大观园的惨剧来!而抄检之中,第一个获罪、且又死得最惨的,正是晴雯!

此时再联想鸳鸯抗婚之举,就越发替晴雯难过:抄检大观园前,王夫人已有嫌己之意,抄检之日,王善保家的更是存心找茬。晴雯这时候应当已经知道有人给她设了陷阱,就该早早设法自保。

倘若她跟鸳鸯一样,赶紧找贾母去哭诉表白,誓志明心,结果必然不同。她原本是贾母赏给宝玉的,贾母又对她的相貌手艺十分赏识,如果她赌咒发誓地说明自己清白无私,倘若别人不信,宁可回来仍旧服侍老太太,至少可以先躲过抄检那关,将来的事再徐图后计。

可是她偏偏没有,而是一味赌气,顶风硬上,直到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想来,若不是晴雯出主意说宝玉被唬着了,便不会惊动贾母;若非贾母细问,便不会有查赌之事;若没有查赌的由头,纵然邢夫人拾到了绣春囊,王夫人和凤姐也不好为这个原因大行抄检——因为这件事是不可以张扬出来的,只能暗中进行。

所以寻根问源,罪魁竟在晴雯自己;而归根结底,获罪的也是晴雯。这不正是黛玉占花名时抽到的芙蓉签中所说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么?

难怪宝玉会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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