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外(2 / 2)
长儿听见笑声才发觉花园门口停着这许多车辆,坐着这许多人。他难为情极了,慢慢地爬起来,装作没事儿一个样,看到别人都不注意他了,才飞快地溜走了。回到家里。母亲还在洗他的衣服,长儿也不跟母亲说什么。
仙境似的花园系着长儿的心。长儿老待在家里,实在太乏味,又出门去逛。他没打算到哪里去,可是两条腿不向往日捉迷藏的树林走去,也不向往日滚铁环的空场走去,偏偏又来到了花园门口。长儿在这儿吃过亏,不敢再一直往里飞奔,那个大汉坐在门旁的小屋里呢。他在门外悄悄地走来走去,有时候躲在人力车背后,有时候爬上马车背面的小凳子,有时候放大了胆,走到花园门向里张望。马车和人力车一辆接一辆离去,到最后一辆也不剩了。天已经黑下来了,花园里已经什么也望不见了。大汉的屋里放出一星灯光。这时候,长儿只好回家去了。第二天,长儿又来了;在花园门口走来走去,好像这成了他日常的功课。
一辆马车停在花园门口。马夫跳下车来,拉开了车厢的门,一位先生,一位夫人,扶着两个孩子从车厢里走出来了。长儿只顾看那两个孩子,别的人他好像都没瞧见。那两个孩子的衣服闪烁发光,袜子长过了膝盖,黑得发亮的鞋子着地有声。他们的脸蛋多么红呀!他们的头发梳得多么光呀。他们走进花园去了,一跳一跳的,多么自在呀!大汉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不来抓住他们呢?他们走进了密密层层的树林,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到树林里去干什么呢?
长儿这么想着,奇怪极了,他觉得自己也到了树林里。多么高兴呀,想望了许久,如今如愿了。他在树阴下奔来奔去。树林好像没有尽头,大树一棵挨着一棵,好像顶天的柱子。树枝上有许多松鼠在跳来跳去。还有许多红脸的猴子,跟耍把戏的人牵着的一个样,有的坐在树枝上,有的挂在树枝上。更奇怪的是往常在水果铺里看到的各种果子,红的,黄的,紫的,挂满了枝头。水果铺大概就是到这里来采的。长儿想:我为什么不采几个尝尝呢?他正要举起手来,身子不知让什么给撞了一下,一辆人力车刚好停在他身旁。他才从梦中惊醒,原来他站在花园门口,并没走进花园一步。
长儿呆呆地望着花园的大门,忽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件可爱的东西。那是一束鲜红的花,从花园的大门里飞出来了,近了,近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看到花瓣都在抖动,还闻到一种奇妙的香味。可是才一刹那,那束鲜红的花就飞走了,远了,远了,终于看不见了。长儿想:这鲜红的花是花园里最好的东西了,我要带点儿回去才好。刚才没把它抓住,真是太可惜了!不要紧,花园里一定多的是。我要采一束插在母亲的床头,她一天到晚洗衣服,从没看过花。再采一束,跟小伙伴们演戏的时候好扎在帽檐儿上扮英雄。还要采一束种在自家门前,让它永远永远开着……
长儿这么想着,奇怪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进了花园,站在花坛旁边。鲜红的花堆得山一样高,只看见一片红色。他发现所有的花都在笑,默默地对着他笑。从笑着的花上淌下一滴一滴又香又甜的蜜,流到地面都凝成一颗一颗红色的香糖。他的舌尖好像已经尝到了甜味。他想拾一颗糖送进嘴里,再一看,这不是糖,而是鲜红的果子。
果子也好,他拾了一满怀。又想到花儿不能不采,他放下果子去采花。一支半开的,正好插在母亲床头,他采了搂在怀里;一支比较小,正好扎在帽沿上,他采了插在口袋里。一支挺茂盛,正好种在自家门前。他举起手正要采,忽然“嘟嘟”一声,汽车的吼叫把他给唤醒了。原来他还在花园门口,并没走进花园一步。
长儿多么懊恼呀,香糖不见了,果子不见了,只有舌尖上好像还留着甜味。他向花园的大门里望去,依旧是密密层层的深绿间着浅绿的树林。他听到树林里传出美妙的音乐:鼓的声音挺清脆,好像打滚似的;喇叭的声音挺洪亮,好像长鸣似的;长笛的声音最尖锐,率领着其他的乐器,还有丁丁当当敲击铜器和铁器的声音。可能有一支乐队在树林里为游客们演奏。乐队一定穿着一色的号衣;吹喇叭的,面颊一定鼓得圆圆的,像生气的河豚;吹长笛的眯着眼睛,像要睡着似的……
长儿这么想着,奇怪极了,他觉得自己站在树林里的一座亭子旁边,身子倚在栏杆上,滋滋味味地听乐队演奏。乐队穿着一色的蓝号衣,胸前和肩膀上都绣着美丽的图案。乐器都发出灿烂的金光,把演奏的人的脸蛋和衣服都耀得闪闪烁烁的。他们奏了一曲小调,又奏了一曲山歌。长儿高兴地大声唱起来,乐队就跟着他唱的调儿演奏。他高声唱:“开步走,开步走……”乐队就走出亭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跟着他在草地上齐步向前走。他举起双臂,指挥乐队向左转,没防着自己让什么给撞了一下,身子打了个旋,才发觉撞他的是两个孩子。原来他还在花园门口,并没走进花园一步。
撞他的孩子就是先前进去的那两个。他们游罢花园出来了,双手捧着许多糖果。他们撞了长儿好像没事儿似的,高傲地跟父母跨上了马车。只听得一声鞭响,车轮就缓缓地转动起来。长儿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又回过头来看看花园的大门。他似乎进去逛过了,但是仍旧不知道花园里的情景,虽然只隔着一道围墙,而且花园的大门还敞开着呢!
1922年3月27日写毕,原题为《花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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