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巫诅之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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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子秋走出凉州总管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黯下来了。

大隋历行宵禁之令,这个时候黄昏闭坊的鼓声未绝,但街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这凉州总管府位居全城中枢,借着总管府前那高高燃起的火把光影望将过去,满城灯火星星点点,片片炊烟,偶尔几个晚归的行人声声传来,却是尤显得分外宁谧详和。

“奇怪”,走在李子秋身后的王仁恭负手而立,望着这万家灯火,忽然感慨了一句:“王某在这凉州总管府长居数十载,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却怎么独独今天看来,却觉得……觉得有些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似的。”

“使君心头彻悟,洞然本心,再看这在使君翼护之下可以太平宁定的凉州城池,自然会有一番不同的感觉”,李子秋微微一愕之后,却是笑了出来:“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带着那一份昌松父老请立神祠的文书,原本确实也有着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配合着劝说一下王仁恭的意思,但却也并没有想到最后居然发挥出了比他预想之中还要更要大得多的作用。

今天王仁恭在他的引导之.下,基本上却是已经把李子秋所想知道的一切合盘托出,李子秋也由此得以了解了王仁恭的心路历程,也知道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执着所在。

他对于当今天子的那份感情,自.然也不是无源之水,其中当然有当今天子一直以来对他亲厚有加的原因,不过很大程度上却也因为他已经把他人生的目标与当今天子捆绑在了一起,因为他觉得当今天子可以替他实现他心底里头那青史留名的最大梦想。

在隋唐之际充满了雄健阳刚.的时代,男儿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为毕生事业原本就是一种常态,也殊难追究王仁恭这份执着是由何缘起,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在这么些年来在他与当今天子的磨合之中,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把通过当今天子而实现青史留名之梦的心态,直接替换成了当今天子就等同于他心底里头的最大梦想所在。也正是在这种心理状态的驱使下面,以至于王仁恭会在眼前凉州的局势下面如此进退失据,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待死。

“说得好”,王仁恭哈哈一笑,意态无比轻松欢愉:“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眼下王某今日能重获新生,尽拜神师之赐。”

人类的心理状态可谓是繁杂万端,但所思所求,归.根到底不外几类,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说虽然有些大而化之,不过在许多时候也还是可以套得进许多事情,就有如王仁恭这种渴求青史留名的,事实上他内心深处的最大需要,已然不再只限于现世的种种功名与利益,而更多地是指向于马斯洛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需要的层面。这一层面的需求说起来也有着千百万种选择,但李子秋就近手头可以方便开示得了王仁恭的,却就是给王仁恭予成就感与使命感。

坐据凉州,翼护百姓,原本就是卫霍之事业的本.始原初,厉兵秣马,北击胡酋,有何曾有人绑住了眼前这位凉州使君的手脚,原先王仁恭之所以会一时之间彷徨失措,无非是觉得当今天子再不顾惜,他所做的这一切功业也就无人认可,由此而失去了全部的意义,然则李子秋的开解,却就为他指明了另外一条出路。

若是放在平时,.这个说法或许不能够让王仁恭多么信服,然则在现下他已经被李子秋引导得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深处那无从排解的虬结矛盾,在他原本已经失去了所有心理动力的支撑根由的时候,这样一个原本或许不成理由的理由,却已经足以成为彷徨无依的王仁恭,惟一可堪支撑的希望。尤其在王仁恭已经在李子秋刻意的引导作势之下,经历了一番从希望到绝望,又从绝望到重新看到希望,可以说是在心理之上的死而复生的经历之后,这样的接受就变得更为容易而深入。

毕竟人的天性乐生而恶死,尤其是已经刚刚死过一次的人,应该说绝大部分也都不会再有寻死的勇气,也都不会放过生存下去的希望,哪怕这样生存下去的理由其实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某家不过借一字机缘,为使君理明些许纷乱思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李子秋也是心下大为放松,嘴角含笑,望着王仁恭说道:“使君言重了,某家愧不敢当。”

“不过”,李子秋眼神微微一转,却是望向了站在王仁恭身旁的李轨:“李司马可是心中有事?却是无需隐晦,不妨直言。”

早在从宴饮即毕,由凉州总管府走出来的这一段路之中,李子秋就已经察觉这位李轨李司马的状态有些不对了,非但一路之上都是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有好几次还简直想要拉住王仁恭模样,就好像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却又怕王仁恭不肯点头应允的样子。

在王仁恭具帖相请之际,原本李子秋就觉得这位凉州总管应该是有事相请,只不过经过刚刚那么一幕,他还以为原本王仁恭请他前来,也就只是为了预知未来之事,不过现在看着李轨的表情,却似是其中另有隐情,心中一动之下,却是开口相问。

“神师,此次商请神师前来,原本……”李轨听得李子秋主动问起,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开口说了一句,却就被王仁恭生生打断了。

“四郎,神师今日帮我们已经够多的了”,王仁恭立起一掌,阻住了李轨接下去的话:“此事凶险万端,就此揭过,勿要再提。”

“使君,此事干系重大啊……”李轨急得脸色都微微泛红了,急急地说了一句。

“王某才是凉州总管,总领西北诸州军务民政的天子节臣”,王仁恭看着李轨,却是缓缓说道:“保得凉州一地太平安定,本是王某职守所在,神师是化外之人,今日能命驾来此,为我等指明前路方向,已然是天大的机缘,又如何能将神师也卷入到这一场纷乱因果之中?!”

“可是……可是……”李轨望向王仁恭,似是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位凉州总管却是怎么突然之间就改变了心思,只是说道:“可是还有元万安,还有当今天子,如若不以西诚塞为引,只怕……”

“胡人刚刚纵马南下,劫我财物,杀我子民,王某身为凉州总管,北击胡酋,难道真的还需要什么借口么?!”王仁恭淡淡一笑,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豪情勃发:“四郎,只要我还在凉州一日,元万安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使君……”李轨被王仁恭这突然之间判若两人的表现,都弄得有点儿混乱了,王仁恭眼前如此振作的模样,原本也是他这些时日以来所一直期待盼望看到的,然则眼前的王仁恭却明显似是有些振奋得过头了,看起来竟然是准备将那原本已然估算好了的计划完全舍却,竟然是一副完全准备与元万安或者说与元万安身后的当今天子硬打硬抗的模样。

在这凉州之地,以王仁恭的势力,又是挟着这次昌松的惨胜之势,或许元万安甚至当今天子一时之间确实都奈何不了他,但在李轨看来,在有了更好的拖延办法而不加使用,却非要弄出这种很有可能激化矛盾的做法来,实在是很不合兵法正道,实在是很有些不可理喻。

“如此……如此……”只不过王仁恭如此口气,却着实让李轨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相劝,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如此太过凶险,使君你这是……是……”

“是自蹈死地?”王仁恭有些自失的一笑,却是替李轨接完了没有说出来的话,李轨长叹了一声,闭口不语,显是默认了下来。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王仁恭微微一笑,却是说道:“王某刚刚已经想得清楚了,神师说得对,庙堂朝议,江湖民心,王某既然二者不可得兼,好歹也应该占一头吧。”

“神师如此神通,自当有大用于当世”,王仁恭摇着头,缓慢而坚决地说道:“岂可因王某今日区区一己之私,而陷神师于如斯险地。”

“四郎,今后如何,我已然有所打算,是生是死,王某一身当之,自有把握不会牵扯得到你李氏一门便是”,王仁恭现下在李子秋面前也不多所避讳,径自淡淡说了一句,却是将头转向李子秋,嘴角已然浮起了一丝温暖的微笑:“经神师此番开解,王某心下一片洞明,朝闻道,夕死可以,现下哪怕情知前路乃是必死之局,王某也可以一片坦然,安心而去。”

李轨听得王仁恭这样说,却是不由得眼角剧烈地跳了几跳,望向一直沉吟不语的李子秋,显是想起了李子秋刚刚在城外对他的那句预言,却是不由得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超乎现实的迷离感。

“使君”,李轨足足呆了半晌,这才无力地一声苦笑,只是说道:“神师如此神通,简直已如神佛之属,你又何需担心他破不了西诚塞的区区诅咒。”

其实直到现在,李轨还在如此坚持,虽然是因为这样的计划最符合他与凉州李阀的利益,但很大程度上却也是因为他对于李子秋的那份敬畏,以及不知不觉随之而生的对于李子秋那似乎真的可以洞明一切的神通法力的信心,要比王仁恭来得更加深刻坚定得多。

毕竟对于王仁恭,李子秋采用的一直都是旁敲侧击的劝解方式,是为了解开他自己心下的死结,是以虽然王仁恭也是觉得李子秋字字句句似乎都自直说到他的心底里面,也觉得李子秋确实有着足以照见过去未来的神通法力,有着足以洞明人心的智慧法眼,但更多的还是不由得生出一种知己相得的味道,对于表现出了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少年神师,倒是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而对于李轨,李子秋那几句话语之间带给他的压迫之感却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直到现在简直都还自不敢正视李子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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