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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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真的:有时候只要一抬眼,奇迹就会出现。

那确实是一只石榴。它旁边的两只,也是石榴。我已经瞪着它们看了几十秒钟,好像眼前街景铺展,楼群中间突然升起了一颗陌生的星球。

搬来这个小区已有半年多了。我住在四号楼,21世纪的建筑物,但是除了两部电梯,整栋楼房的布局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并无二致。一条长长的走廊贯穿整个楼层,并且走廊在东,阳台朝西,冬季罕有阳光入室,盛夏西晒有如失火天堂——为什么一定要设计成这样?

站在阳台上看出去,对面就是一号楼的单元入口。再往北,二号楼和三号楼。这三栋楼共用一个小区大门,门口有保安把守。明明是同一个小区,为什么四号楼单独被排除在外,只配做另外三栋楼的屏风?

商业划分出服务,资产划分出阶级。人与人之间的分野,就像同一个小区的商品房和回迁房,泾渭分明。

留神观察,对面三栋楼里的住户,以年轻人居多;而住在四号楼里的,多为中老年。我的邻舍,是一对中年夫妻和他们的老母亲;邻舍的邻舍,人口繁杂,足有五六口人之多——区区六十平方米,真不知他们是如何挤下的。有一天为了什么事咨询这家的主妇,她眉头紧皱,扫我一眼,懒得搭腔。大约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是很难涵养出好脾气的。

刚搬过来的时候,因为时常停水,去问邻舍的男人,他说这栋楼的供水设施是直上直下,我家和他家并非同一个管道。他家有水,不等于我家也会有;至于我家为什么停水,要问我的楼上和楼下。我跑上去敲401的门,没人;又敲501,开门的是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告诉我,从一楼到四楼才是同一个管道,总阀在101。他们问我,是租的房子吗,老家在哪里?聊起来,老先生年轻时曾经当过兵,部队就驻扎在我老家的y市。见他们如此年迈,儿女似乎也不在身边,我想问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但转念一想,刚见面就这样问,似乎并不妥当。

一个人初到异地,又是独居,总觉得不安。且这楼没有门禁,外人出入无阻,加上墙壁隔音欠佳,总有些奇怪的响动,让人疑神疑鬼。我的房间位于最尽头,走廊里没灯,夜间走在里面,不开手机手电筒,黑灯瞎火的,着实吓人;开手电筒呢,想到旮旯里可能埋伏着某个坏人,手电筒会让自己轻易成为攻击目标——真正是左右为难。偏偏初来乍到,总有些工作做不完,下班时天色已然黑透。拐进小区大门,迎面撞见一间灵棚,里里外外摆满花圈和花篮,镶了黑框的遗照在供桌上默然静立,一盏白炽灯昏黄地照在上边。忙不迭垂下眼皮,屏息从灵棚侧旁绕过去,总觉得有身影尾随在后,后颈上凉飕飕的,汗毛直立。一口气奔上三楼,早早掏出钥匙,飞快地开锁进屋,一把按下门侧所有的电灯开关,伴随“咔嗒”的一声轻响,身后的影子终于被挡在了门外。

小区门口有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周围摆了一圈各式各样的小板凳。只要不下雨,总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闲谈。我留意过几次,501的那对老夫妻并不在其间。就这样每天出来进去,慢慢地,也能依稀认得出其中的几张面孔,但是倘若在别处碰见,却也不一定能够辨识出来。人到了暮年,无论男女,看上去似乎总有几分相似。

就在老人们坐的小板凳后边,生长着一丛凌乱的灌木,叶片细碎,枝干歪扭,野生野长的样子。灌木与老人,看上去彼此互为背景;而所有的背景总是退往远处,如同被时间的风沙蚀过,划痕遍布,模糊不明。

或许正是因为老人们的存在,让我每次走到小区门前,总会下意识垂下目光。在中年与暮年之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山峦。然而中年的谵妄在于,总是难以坦然面对暮年的降临。我因而并未发觉,就在那些老人们的头顶上,榴花似火,将一个个庸常的晨昏点燃。这些稍纵即逝的焰火,一旦错过,就再也难以重逢,连同那相遇中的惊喜、欢悦、疑窦,甚至幻觉——谁的人生不需要一点幻觉加持呢?

这些花朵的火焰,蝴蝶的幻境,是如何慢慢鼓胀,膨成混沌初分的小小星球?这天生多籽的果实,近似于某种胎生的动物,至死保留着与母体相连的伤口:一颗凹陷向内心的六角星星。

时序已是仲秋,留在枝头的石榴,大约是最晚熟的几只?或者,楼角的土质过于瘠薄,这棵石榴树,总共只结出了这几只果实?石榴已然熟透,主人何以迟迟没有采摘?前几日,我整理杂物间,发现了一根拐杖,它有四只万向轮,向各个方向皆滑行自如,独立时亦站得很稳,像一只矮脚长颈的小兽,里面活着一颗倔强的老灵魂。从扶手的高度估算,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位男性。我的房东是一对六十岁上下的夫妇,而拐杖的主人,想必是他们的父辈——他会是那个种下石榴树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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