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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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眼前的这几只石榴色泽朦胧,悬而未决,仿佛即将溶解于步步逼近的长夜。

多年以前,我家的院子里也曾经有一棵石榴——说是“我家”并不确切,因为那是我公公婆婆的家。婚后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与公婆同住。两栋房子围成“l”形,分别构成了院子的两道边长,一座长方形花坛则占据了这院子的大部分空间。花坛正中挖有一眼鱼池,里面游弋着十几条金鱼,那棵一人高的石榴树就种在鱼池旁边。必须承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石榴树,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石榴是最难养活的植物——我母亲曾经试种过不止一次,那些石榴苗养在花盆里,从来未能连续熬过两个冬季。

我结婚时,正值9月下旬。到了10月份,婆婆收获了十几只石榴,全家人分吃了数只,又有几只送给了来访的亲友,还剩下的几只,婆婆收在厨房的柜子里。

过了几天,婆婆说,柜子里的石榴怎么少了一只?

我说,不知道呀。

婆婆狐疑地看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旷日持久的羞愧,从来不曾被稀释过。但为了某个人,它是值得的。

那时候莲香还在y市。作为初中同窗,与莲香之间的友情是如何展开的,我早已无从追忆。只记得那时的晚自习极其漫长,而我已开始近视,一旦轮换到靠窗或者靠墙的位置,书写在黑板另一侧的那些习题,就变成了混沌的湖水,除了反射日光灯的一团白光,剩下的,就是些线条凌乱的涟漪。每一次,都是莲香匆忙把那些习题抄写下来,隔着好几位同学,将本子传递到我的手上。初中毕业,我们考进了不同的学校。有一年中秋,有人送给莲香的父亲两盒月饼。是那种极新鲜的月饼,用料考究,饼皮松软,沁出枣泥馅诱人的甜香,仿佛前一天才刚刚出炉。莲香家五口人,所以她分到了两块月饼。我们这两个高中女生,还都文质彬彬地戴着近视眼镜,就那样坐在我们学校门口的花坛边上,一人一块,把月饼吃掉了。

再后来,我们都毕业了,进了各自的单位。某个周末,莲香家里做锅烙。她母亲负责包,莲香负责掌勺,烙得最金黄的几只,她用一只大碗盛着,偷偷藏在碗橱的最深处。吃过午餐,家里来了亲戚,听说表哥还未吃饭,莲香的妹妹说,她看见碗橱里还有几只锅烙呢——谁知却是遍寻不见。莲香的母亲说,别找了,没看你姐一下桌就不见了?那几只锅烙,一定是给沙爽送去了。

那是一个刚刚丰足起来的时代,多数人的味蕾平生第一次舒展开来。只是那时候,我们还太年轻,除了手中大把的时间,能够支配的事物是如此之少,无论索取还是给予,总是不能坦然。

再再后来,莲香就职的那家国营贸易公司濒临倒闭,她辞职前往bj发展。又过了几年,她嫁给一位跨国公司的白领,随夫君移居威海。

二十年天各一方,音信杳然。我几次动念寻找莲香的联系方式,终究还是放弃了。反过来想想,莲香若要找我,似乎也并不困难。人类的内心有两种恐惧同时存在:失落的恐惧,以及失落之物终于寻回却已不复如初的恐惧。或许,横亘在我和莲香之间的,并不是漫长的离别,而是我们早已明了了时光的真相:世事的熔炉会将相同的材质淬炼成迥异的星体,让它们身不由己,屈服于各自的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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