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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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都怪你们!”一位大姐站起来应和道,“本来我现在都在丽江度假了,结果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吃没喝的,我要起诉你们航空公司!”

“没错!你们航空公司得赔偿我的损失,我可是买了保险的!”一个身形瘦而有力的男人说,他几乎使我联想到牛肉干。

“还得负责把我们恢复正常的大小,不然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真是造孽啊。”那个剪着平刘海的大妈哭哭啼啼地说着。

其他一些乘客也都七嘴八舌地开始抱怨起航空公司来,大家心里积压的负面情绪被刘大晖一下子点燃了。客舱里顿时变得怒火喧嚣。

“大家不要激动,航空公司会赔偿你们的损失的。”乘务长说。

“怎么赔偿啊?”一个男人气愤地说,“我们现在变得这么小,这种事情全世界都没遇到过,就凭你们航空公司就能把我们变回去吗?我看呐,我们这辈子算是完了。”

“就是啊,这以后还怎么活呀······”平刘海大妈哭着说。

张鹏这时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他大概是听到了客舱里的争吵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别哭了!”那个像教授的老者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你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脑的样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人不还活着的吗,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就是嘛,”一个戴着渔夫帽,胖乎乎的男人应声同意,“我们这回没坠机死掉已经是万幸了,现在是特殊时刻,大家要团结嘛。”

“大家请冷静一下,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乘务长又说,“现在争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已经有人死了,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活下去,才有希望回家。”

“我要出去!给我开门。”刘大晖依旧固执地说。

空少挡在他面前说:“先生,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劝呢?”

“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老子可以听你的,但是现在是在地面上,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别挡着我,我要出去。”

“算了,”张鹏对空少说,“他非要出去就让他出去吧。”

空少看了一眼乘务长,乘务长向他点点头,他便打开了舱门,让刘大晖出去了。随后又把舱门关上。

之后大家又老实坐在座位上,现在除了等待天亮,什么也做不了。大多数人脸上大概都有相同的神情,一种对未来感到悲观的神情。今天必定是这架飞机上所有人的人生拐点,且不说我们回去后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现在就连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未知数。

没过多长时间,坐在客舱尾部的那个老太太又开始说了起来。她对坐在她前面的老奶奶不停地说着,后来又有两个老人加入了她的听众,其中一个就是原来坐在我右边的老大爷。

“——忏悔!我们要向天神忏悔!向佛祖忏悔!我们身上都有罪孽,所以才会遭到佛祖的责罚!宝积经中说,一切众生,若有身具五逆十恶重罪之者,万劫千生不通忏悔,应须顶礼三十五佛,至心忏悔,一切罪障,皆得除灭······”

那老太太充满活力,她的嘴唇动个不停,舌头在参差不齐的牙齿间上下翻飞,就像是一位布道者一样。而她的三位听众也喃喃应和,不自觉地晃动身子或者点点头,似乎对她说的感到认同。

我在座位上坐得屁股疼,便起身在过道上活动活动。我看到胡向喜坐在前面靠过道的座位上,就走过去看看他的伤势。

“还疼吗?”我走到他旁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胡向喜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后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已经好多了,乘务长帮我把伤口消毒包扎好了,”他边说边掀起衣服,让我看他腰上缠着的绷带,他的左肩上也包扎着纱布。“谢谢你今天救我。”

“救你的可不止我一个。”

“我知道,我也谢过顾大叔和张鹏了,”他说,“可惜机长死了,不能向他说一声谢谢。”他说完皱起了眉头。

“就在心里向他说吧,他会知道的。”我说。

“嗯嗯,希望如此。”

“你好好休息,先别想那么多。”

“你明天还外出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你可得小心点儿,外面危——”话音未落,一声尖叫突然从外面传来。

胡向喜蓦然住口。客舱里其他人的谈话声也都忽然停息,人们的脸色刷地转白,而且看起来十分恐怖。

客舱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外面又传来几声尖叫,声音模糊,听起来似乎在远处,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刘大晖的声音。胡向喜身体僵硬地坐着,坐在舷窗边的人们都紧张地往窗外看。

“那个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胡向喜不安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心想如果真有报应这回事的话,刘大晖可能是遭到报应了。

这时张鹏从驾驶舱走出来,他大声问:“你们有谁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没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看着窗外说。

“我也没看到。”一个女人跟着说。

我看了一眼张鹏和顾大叔,他两都双眉紧锁,脸上又浮现出被困在水瓶里相同的神情。

“走,出去看看。”顾大叔说道。

空少再次打开舱门,我和顾大叔顺着充气滑梯滑到地面,张鹏拿着飞机上的应急手电筒也跟着跳下来。

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个人影从球场边缘的草丛跑过来。是刘大晖。我们三个立马迎了上去,跑到刘大晖的旁边时,我看到他一脸的恐慌。

“出什么事儿了?”我急忙问他。我本以为他会被某个生物咬的缺胳膊少腿,没想到他现在完好无损。

“有······老鼠······好大的老鼠,”刘大晖大口喘着气说,“还有癞蛤蟆······比我人还要大。”

“在哪儿?”顾大叔问他。

“就在那草丛里。”他手指着不远处的草丛。

张鹏说:“带我们去看看。”

刘大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移动着。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带我们走到草丛边。

草丛里传来蟋蟀的叫声,顾大叔掏出手枪保持戒备。

“就在那儿。”刘大晖手指着草丛的一处地方,他远远地站在一边。

张鹏用手电筒照过去,我们看到一只癞蛤蟆正趴在草丛里,它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头部两侧突起,墨绿色的后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表皮上带着几条黑色的条纹,手电筒的光照上去反着幽幽的光泽。它的下巴不时鼓动着,硕大的嘴巴张开估计能把我整个吞下去。看上去是够吓人的。

“我当时正站在这里撒尿,这癞蛤蟆突然从草里面跳出来,把老子吓一大跳,老子尿都吓得憋回去了,”刘大晖心有余悸地说,“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又有只大老鼠从里面冒出来,那老鼠两眼发光,直向我跑过来,吓得我赶紧往回跑。”

“那老鼠呢?”张鹏问。

“刚才还在这儿呢,”刘大晖眼睛快速地朝草丛里看来看去,无法锁定目标,“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肯定还在草丛里。”

“老鼠可能会招来野猫。”我担心地说。

顾大叔点点头。“要是真有野猫来了就麻烦了,”他皱着眉头说,“外面不安全,我们快回飞机上去。”

“对啊,我们赶快回去吧,这外面太吓人了。”刘大晖一脸惶恐地说。他之前执意要出来时,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此刻已荡然无存了。

我们回到飞机上后,乘客们担忧地询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张鹏告诉他们只是虚惊一场,让大家不要惊慌。后来顾大叔提议夜晚需要有人值守,我们都觉得很有必要,眼下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们在客舱内设置观测窗,每一个观测窗口安排一名守卫。观测窗共有四个,分别设在客舱的两侧。其他的舷窗全部拉下遮光板,以免窗里的灯光吸引来什么野生动物。已有不少飞虫在舷窗玻璃上爬来爬去。顾大叔安排一些年轻人从十一点半开始轮流守卫,我被安排在第一班。

十一点半一到,我走到客舱前部的一个观测窗边坐下。那个一头淡粉色长发的女人也坐在那排靠过道的座位上,她的皮肤白皙,身材也婀娜动人,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穿着米白色的低领衬衫和浅蓝色牛仔短裙。

我在观测窗边坐了没多久,那女人便向我搭话了。“你之前说的那个白色的房屋,”她说,“那里会有电话机吗?”她的身体微微靠近我,我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水味,很好闻。

“我不知道,希望会有吧。”我答道。

她又问:“救援人员真的找不到我们吗?”

“我觉得······他们很难找到我们。”

她沉默了半响,脸色变得阴郁,然后一声哽咽自她喉间发出。她连忙用手捂着嘴,她水晶般明亮的眼眸闪着泪光。我靠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我觉得我们回不去了。”她声音颤抖着说。

“不要这么想,我们会有机会回去的。”

“真的吗?”她转头看着我说。

“真的,不要轻易放弃。”

她开始啜泣起来,泪水从眼眶滑落。“我家里人肯定着急死了,我不想死,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不擅长安慰别人,但是眼下又感觉总得说点什么才行。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我叫陈怡。”

“你是要去丽江旅行吗?”

她点点头。

“没什么人陪你一起去?”

“没有。”她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本来我男朋友要陪我一起去的,可是他临时有事又去不了了。”

我心想,假使我是她的男朋友,拥有那双漂亮的眼眸和那副丰满的身躯,我大概是不会让她独自去旅行的。

“要是实在找不到电话的话,要不就直接去外面找个人求助算了。”她噙着泪水说。

“这样做很冒险,这你自己也明白。”我对她说,“况且,这附近看上去很偏僻,我们今天外出的时候,除了看到一辆路过的摩托车外,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就算要找人求助,恐怕也找不到人。”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真是太倒霉了。”

“是啊,”我说,“真是倒大霉了。”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好饿啊。”

“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之后我们没再说话。她把座椅靠背往后调节了一下角度,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我继续看着窗外值守,但是我的双眼总是不自觉地看向陈怡,她双手叠在一起放在小腹上,脸微微侧向一边。有一阵子我一直看着她,萌生了想和她亲热的念头。我虽然被缩小了,但欲望并不因此而消退。

我的女朋友就坐在这架飞机上,我很爱她,我知道我不该有这种非分之想,于是我试着转移心神,想着我的工作。我在杭州的一家定格动画公司从事动画师的工作,负责定格动画的拍摄环节。三个月前,公司接到一个大项目,给国内一家卫视的综艺节目制作片头动画。那档综艺的主题是明星谈恋爱,每周五晚上更新一期。我们必须赶在每一期节目播出前,制作完成那一期的片头动画。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同事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都加班到凌晨。不过好在节目播出后,收视率还不错,观众对片头动画的评价很高,说那是业界良心动画。总之,公司老板对此非常满意。

项目结束后,我身心俱疲,想放松几天。于是我和梁敏计划着去丽江旅行,我俩一直想去云南一次。之后,我向公司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登上了这架飞机。

我想着这次就算能活着回去,也不可能再回公司上班了,我的动画师职业生涯以非常戏剧性的方式结束。有什么工作是身高只有十厘米的小人可以做的呢?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

凌晨十二点半,一个个子矮小,戴着圆形边框眼镜的男人来接替我值守。我们对彼此点点头,在当前状况下,我们也无心交谈。

我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梁敏还没睡着,之前坐在我右手边的老大爷,自从他去听那位老太太讲话后,就再也没坐回来过。我看到那位老大爷在客舱尾部的座位上睡着了,于是我坐在了他的座位上,把中间的两个座椅扶手拉起来,让梁敏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躺着睡。

我实在是太累了,没过几分钟就开始打瞌睡,但怎么也睡不沉。夜里梁敏在我腿上惊醒过来几次,她的睡眠本来就浅,现在身体弓在座椅上就更加睡不好了。

自从天黑以后,我断断续续大约只睡了三个多小时,而且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是我和梁敏在一片树林里行走,走着走着,树林的地面上开始冒出奇怪的黑烟。那黑烟不停地从周围的地面上冒出来,很快就充斥了整片树林。树上的叶子就像被腐蚀了一般,纷纷枯萎掉落下来。我被这怪异的景象惊呆了,然后我听到梁敏在身后叫我,我转过身看,却发现梁敏不见了。我到处都看不到她,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梁敏在叫喊我,但我分辨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着急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都没有听到她的回应。我胡乱地朝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喊梁敏,最后我跑得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接着我看到我面前的黑烟迅速聚合成一团,那烟团浓的几乎化不开,然后烟团又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猫头,那猫头瞪着一双发绿光的大眼睛,龇牙咧嘴地向我猛扑过来······

不是只有我和梁敏睡不安稳,其他人也在睡梦中呓语尖叫,有几个人甚至醒来后还继续尖叫。

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梁敏又在我腿上惊跳起来,她应该也做噩梦了。我梳理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身体,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她继续入睡。我自己的睡意跑走了,因此我清醒地瞪着双眼。

我耐心地等待黎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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