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糖葫芦(下)(1 / 2)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说完后整个人都透着股颓气。三年前的张雪是溪流,浅浅的一层清澈见底,三年后的她是干涸的溪流,鹅卵石失去了溪水的浸润洗涤,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布满风尘,变得粗糙。
没关系。
秦望舒告诉自己,鹅卵石是石头,千万年才会有变化,三年的蒙尘只会让她避开心怀鬼胎的人。她还是自己心目中的洋娃娃,穿着漂亮公主裙,有着稀疏发黄的头发,最丑、会赔钱的洋娃娃。
“不算压,我只是以教堂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达成了一些交易。”她利用自己身份的便捷,让出了一些可控范围内鸡肋的利益,换取了张雪光鲜亮丽的工作,这对她而言十分划算。“所以我说,我可能欠任何人的,但我不欠你的。”
张雪哑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起起伏伏,像是泡在滚水里,一会儿烫得她立马要死去,一会儿又像是在冰窖里,冻得她也立马要死去。她不适宜地想起了一个词,冰火两重天,在这样算得上沉重的气氛里,她却要被自己逗笑。
“你不欠我的。”良久,她听见自己近乎叹息般的声音。
在秦望舒的提醒下,她想起了以往忽略的很多不合理的细节,父母的薪水明明不高,给她的吃穿用度却无一不精细。大手大脚的习惯从儿时便不经意间养成,以至于在多大多数人看来极为优待的报社在她这里也不过尔尔,堪堪够用,仅此而已。
她看见了自己满是血色的衬衫和裙子,是时下流行的最新款。衬衫料子柔软舒适,里面还夹了一层御寒的绒,细细密密的一点也不比各种时尚的皮毛差。裙子看似普通拿在手里却极有分量,皮革特有的软糯中带了海绵的厚实,手指轻抚过稍稍有些摩擦的阻滞感,是上层富贵人家最喜爱的鹿皮绒。
她曾在报社社长身上见过,也不过只是一双小小的手套,而她却拥有一整条裙子,甚至衣柜里还有更多。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她印象中所有和善的同事和领导在这一刻都带上了虚假的面具,真实面容笼罩在教堂的压迫下,只有像弥勒佛般讨喜的笑脸。
“还有什么是真的?”她突然抬高了嗓音道。“我以为我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优秀应得的,应得的!”
“结果有一天,一个人突然告诉我,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感动了老天或是我的父母不离不弃,而是因为她给钱买我的命。我上的学堂、我在国外增长的见识、就连我工作的报社,都是因为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才得到的。”
“她很厉害,我比不上她,任何一点都比不上。她是皓月,在天空上让星星都暗淡了,我只是萤火虫,只能活过一个夏季,生得平平凡凡,死得默默无闻,这样不好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干巴巴的,比她平时故作的姿态都要丑,但她现在除了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有一点儿尊严。
“我上的学堂是当地最好的学堂,我知道那一刻的时候,满心欢喜,我觉得,”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张雪真棒啊,她可真是胸有沟壑不输男子。学校里老师都很喜欢我,我更高兴了,我想没准我以后也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再远大些没准能成为一代文豪。”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悲锵。“我学习不是最好的,但我知道学校里有留学的名额,我也偷偷幻想过,没准儿——没准儿哪天老天开眼了,就轮到我了呢?毕竟我一直一直都这么幸运,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幸运下去呢?有一天老师课后叫我,我有预感是留学的事,可真实现了时,我欢喜得觉得人的心怎么这么小啊,就这么一点情绪就塞满的要溢出来了。”
“尽管我知道留学的学费是自己承担,金额高昂,但我心里仍有侥幸,毕竟我的父母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果然,我如愿地出去留学了,我坐上了游轮,见识到了男女之间一种平等的关系,接触到了新奇的西洋乐器,感受过了纯粹的学术交流,那里的风景是那样美,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优秀。”
她睁大了眼,一向弱柳扶风般的外貌第一次显示出一点坚毅。“是不是只要是小美人鱼,她就什么都没有?她没有腿,需要找女巫去换,她想要见到王子,也要通过别人才能去宫殿,甚至她就连留在王子身边都需要他人同意,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就连她的情绪都是别人赠予的,那她为什么要活着?”
“我应该知道的。我文章做得那样差,主任那样严格要求的人没有直接批评,反而委婉地安慰我,我工作能力不行,经常自己的事没做完分担给其他同事,都是一样的薪水我却做得少,他们不仅不生气反而事事都让着我,我早该知道的。我张雪一点儿也不优秀,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父母生出的普通女孩,普通的人千千万万,我凭什么不接受,不承认?”
她说到后面,哑不成声,倔强的没留一滴眼泪,只是吸了吸鼻子。她想要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尽量体面一点儿,但她的手被绑住了,她只能任由它滑过人中,落到嘴里。咸咸的,不是眼泪却更加难堪。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小美人鱼要迎着暴风雨去救王子,成全他和公主,我要冒着死的危险去救你,成全你现在的地位,然后被你像傻子一样圈养起来,什么不都知道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你会不会笑?偷偷笑我这个傻子,我觉得你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教堂的地位,结果我在别人眼中也是这样。”
“我后悔了。”她所有的情绪突然收敛起来,脸上的笑容和眼里赤裸裸地流露出蜇人的恶意。“我就不应该给你那根糖葫芦。没有小美人鱼的王子只会死在大海,哪还有什么公主,没有那根糖葫芦的你,就应该像一条癞皮狗一样死得发臭,然后被苍蝇叮咬,野狗分食。”
“你可能不会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厌恶你厌恶的巴不得我直接在那场病死掉!”
她还是做不出诅咒人去死这种举动,就连说话都是往自己身上拦。这个世界何其大,她见识了两片完全不一样的天空,知道了许多大道理,她应该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面前的路被她越走越窄,崎岖得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或许她吃的穿得用的都是秦望舒给予的,只要对方一句话,她就要脱光了滚出去,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骨气。这点认知让她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像是在太阳底下快要渴死的鱼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水。
火光在她眼里跃动,像是阴熄的火,看似熄灭了,一旦接触到空气立马就会变成熊熊大火。
秦望舒恍惚了一下,随后她轻轻笑了起来。她抓起披散的头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丝巾,就着头发绕了几圈,手指灵巧地打了几个结。世间上有很多东西都无法用语言去解释,在多个巧合下成了必然的结果。
神父不理解一个糖葫芦之恩为什么值得她这样报答,主教认为还多了的恩情完全可以反制回去,就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不完美、甚至乏味的张雪如何值得她这样相待。她思考了很久,只能说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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