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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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读大学时,因身体原因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闲来没事,就在家乡小学见习过一个月。那时候,被开除的誉兰老师还是那副喜欢开玩笑的脾性,在办公室经常要提到两个人,一个就是刘家地主,说那张大床真是太大了,床上可以并排躺下六七个人。连体在一起的兄弟俩发财之后每人都娶了几个女人,因为兄弟俩无法分开,不管是走路、吃饭,还是洗澡、上厕所都要一起,就是睡觉入洞房干那啥,也要一块儿翻身操练。誉兰老师是见过那张特大号的床的,我自然是没有这等眼福......

懵眼爷爷的兄弟也就特别多,一奶同胞的就有六个,加上堂兄弟,一共有二十来个,真是满满的一大家子。留在村里的就有四个终生未婚,孤独终老一生,但娶进门的美女效应却一代代遗传了下来,他们一个个都长得高大、英俊,而且还特别聪明能干。带着儿女返回北方紫禁城下的那个女大学生,后来成了国家干部,子女也有了正厅级的职位,经商办厂的更是身家过亿。留在村里的兄弟们,聪慧灵敏加吃苦耐劳,一个个在时代的风口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腾飞。唯有懵眼爷爷不行,他一出生眼睛就瞎了,什么也干不了,经常一个人坐着,或用棍子在地上戳戳点点,围着大院子转来转去。不过,懵眼爷爷心里却不孤独,虽然他没有上过学,但他肚子里的墨水比许多读了大学的人还多。懵眼爷爷的奶奶是演戏出身,知道无数的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懵眼爷爷把它们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成为了我们村里最受人喜爱的说书先生。遥远到大禹治水不回家,一脚踢断天门山;魁魅龙祭母,梁祝化蝶;商鞅重赏大力士,始皇帝出海寻仙丹;楚霸王举鼎,汉高祖骗吃喝;孟姜女哭长城,七仙女下凡尘;薛仁贵一箭还一箭,牛郎耍流氓偷衣裳......近到村里的煞公显灵,狐狸成妖;南山的猿猴石,西河的蛤蟆桥;寡妇窗外鹧鸪响,村头鳏夫深夜忙;山上鲜花山下茶,你唱歌来我应答.....还有什么姜子牙封神,伍子胥逃难;西施投河,刘备摔阿斗;杨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水浒英雄,金莲偷汉;孙悟空的金箍棒,大观园的刘姥姥;卢沟桥的石狮子,黄河岸上炸堤坝;高帽子大游街,烧族谱抓敌特.....等等,等等。懵眼爷爷的嘴巴灿若莲花,在我还没有小学毕业,就把我以后要学的全部汉语言文学和历史典籍给我先讲解了一遍,而且是那么的风趣幽默,那么的生动诱人,比那些才高八斗、一本正经的老教授、硕导博导引人入胜多了。

懵眼爷爷不仅肚子里有墨水,嘴上有锦绣文章,胸襟上能撑船,一个没进过学堂的文盲,却获得了我们村里另类秀才的美誉。其实,懵眼爷爷还有另一手干农活的绝活,小时候的我,还有一帮小伙伴,时常围在他四周,惊讶地看着,惊喜地听着。

我们村子虽然很大,人很多,但都散乱地分布在高高低低的各色山脚下,那些田地就更别提了,高低错落,蜿蜒曲折。搞艺术的人看见了,必定要大为夸耀这样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惊叹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可惜,我们村里的父老乡亲对此往往嗤之以鼻,因为庄稼地里的灌溉很是费力。位置高一些的排田,是种水稻的好地方,但要引进水来却很艰难。天旱光景自然不必说,被太阳晒死就晒死,没有多少人会着急上火,但风调雨顺之年,总不能让那排田荒芜掉吧。所以,每隔三五天就要从水渠里,山沟里,水塘里,小河里等等有水的低洼处把水弄到稻田里。在久远的岁月里,先人们是怎样解决这难题的我不知道,我从懂事起,就看见了不少的水车,有小巧的,也有大型,汩汩的流水从水车里喷涌上来,就被流进了高处的稻田里。小巧的水车,一边一个木板做的长把手,可以两个人一起用力,一推一拉,就把水给绞上来了,力气大的,也可以一个人干,一只手一个长把手,一推一拉,水就上来了。大型的水车,先要搭一个高大的架子,像一个门框,门框上面的这根横梁用来扶手,下面有个转轮,人的双脚就一前一后的踩在上面,就像原地踏步走一样,双脚抬起交替往后蹬,这个转轮就带着水车转动,低处的水就顺着水车汩汩地流了上来。用那小巧的水车,就是靠一股蛮力,只要力气大,水都干得了。那大型水车就不同了,站的高高的,脚下是一个转动的轮盘,你的每一脚都要恰到好处,要不就会一脚踏空,掉入水潭里。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能看见一副让人惊叹的画面。懵眼爷爷从家里出来了,由他的兄弟牵着,手上握着一根长木棍,一人抓住一头,就像是两人合力抬着这根并不重的细木棍一样,一前一后地就来到了水潭边。用小水车车水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将把手装上转轮后递懵眼爷爷,一声开始,两人手上一用力,水车就转了。用那大型水车,我们照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懵眼爷爷弄到架子,大家手扶着高处的横木,脚踏轮盘,吆喝一声,懵眼爷爷,准备好了没,预备开始,四只脚就像穿花蝴蝶一样,前后来回地抬起、放下,放心、抬起,步步到位,丝丝入扣,仿佛叫上长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脚踏轮盘,一圈又一圈,吱吱呀呀,应和着哗哗的流水,确实像是唱响了一首田园里的牧歌。这时候,我总是站在最前面,大声地喊着,懵眼爷爷,小心,小心,脚别踏空了。

懵眼爷爷这时候显然很是开心,能闭上眼睛,在水车上迈出千篇一律、丝毫不差的均匀步子,懵眼爷爷是值得骄傲的。我们村里许多妇女,双眼又大又明亮,但她们就是不敢上去这水车上踏上几部,我奶奶,还有一项以胆大著称的阿春婆也不敢,甚至与鬼神邪魅称兄道弟的五斤仔都怕这大型水车,只能用小水车,累得双臂拿筷子都掉地上。其实,用脚踏的大型水车是很省力的,就是踩上一整天的收车,也不过是空手去了一趟卢镇赶集,没有多少的劳累感。

踩踏久了,懵眼爷爷竟然一边踏着水车,一边高声说起评书故事来了。把我们羡慕得不要不要的,都大声为懵眼爷爷喝彩。当另一个彪形大汉上去把懵眼爷爷换下来时,懵眼爷爷照例要逗我一逗,老懂,老懂,听说村里这些小家伙就你胆子最大,连坟墓都干钻,来,上来,踩几下。

小的时候,我便冲着懵眼爷爷大叫,不行,不行,我太矮了,手扶不到上面的横杆,我哪能草上飞那样凌空飞渡呢,等我长高了自然就能踩了,一定比你懵眼爷爷踩得更好更久。

懵眼爷爷听了我的争辩,满脸笑呵呵的,说道,老懂,你这就不懂了,踩这水车,是要等你长到能扶住横杆,但并不是能扶到横杆就有用,这与眼睛能不能看见关系也不大。我们村里,谁的眼睛不比我明亮,谁的步子不比我迈得快,他们很多人却不敢上这水车。看你懵眼爷爷,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的脚能看见,我的心能看见,懂吗,有些事情不用眼睛看,也能心中明了,脚步稳健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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