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晋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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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别再耽搁了!快快换装,带臣妾逃走罢!”冯氏扑到他的怀里,使劲摇晃着他。

一个小太监飞快跑入大殿,伏在地上颤抖如筛,“陛下,胡人……胡人攻进宫了!”

“逃不掉了。朕和你都逃不掉了……”

石重贵一把抓紧冯氏,将桌上的一盏酒鼎塞进她的手里,“皇后婶子,喝吧,朕和你一同去那边儿,再做鸳鸯伴侣。”

冯氏蜷伏在他的脚下,惊栗得目瞪口呆,却怎样也无法挣脱他紧箍的手掌。

石重贵好似下定决心一般,拉扯着她的外袍,便要将那鸩酒灌进冯氏嘴里。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忽然,一把大力将冯氏从石重贵的手中掠夺而去。

“孙儿,你要想死,自己先死,朕的儿媳美艳如玉,早早凋零岂不可惜?”

石重贵定睛看去,眼前之人一身胡皮装扮,便知大势已去。

他转眼望着手中毒酒,迟疑再三,始终不敢将其一饮而尽。

耶律德光嘲笑鄙夷,低下头将怀中的女子,仔细观察个遍,惊魂未定的冯氏已是发髻松垮,泪眼朦胧,娇艳之余,又显得极为楚楚可怜。

余光瞥见周围的契丹人正提着刀,虎视眈眈望向自己,她即刻清醒过来,顺势依偎在耶律德光胸前,娇滴滴地抽泣,“求陛下为贱妾做主,石重贵这逆子,在高祖尸骨未寒之际便将妾强取。贱妾对不住先帝,更对不住父皇陛下的重托!”

“你唤朕什么?”耶律显得饶有兴味。

“父皇……陛下……”冯氏眼波流转,媚骨如酥。

“还是儿媳懂事!既如此,美人便替死去的敬瑭,好好侍候朕这个父皇罢。”耶律德光摩挲着她娇嫩的下颚,极为满意地开怀大笑道,“好生照拂冯夫人,朕今夜,要和夫人好好叙叙旧。”

已被契丹人制服的石重贵气得七窍生烟,“你这不要脸的娼妇!朕过去当真是错爱了你,你必不得好死!”

耶律德光回身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并狠拽着他的头,咬牙切齿,“孙儿,在朕面前,没有人能够以‘朕’自居。你果然不知天高地厚!”

此时,赵延寿满面红光地跑来,急切地向耶律德光邀功,“陛下,都城的臣子和百姓已在微臣抚顺提点下,聚拢在宫外,以向陛下请安投诚。”

“好,将石重贵五花大绑起来,给朕带上城楼!”

由于栾城粮仓被烧,耶律德光的契丹大军供给奇缺,他们并不愿就此返回草原,只得硬着头皮马不停蹄地挥师南下,一路上皆是强取豪夺,并以牧马为名,四处抢掠,美其名曰“打草谷”。

大梁百姓得知后,生怕自己的性命也被他们打了去,便是早早收拾包袱号呼奔走,众多文武百官也都想要弃出帝而去,但都被赵延寿、杜重威在城内布置的细作一一控制,出城不久的百姓也都被尽数抓了回来。

此时,他们都跪在宫门口,战战兢兢地等待契丹人对他们命运的最终裁决。

耶律德光站在城楼之上,俯视着如今已彻底落在自己手里的大梁城和一望无垠的中原锦绣,自父亲耶律阿保机以来所追逐的梦想,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实现,那一瞬,想到临行前与符彦卿的那个赌,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他环顾着城下这些哭丧着脸的中原人,唯有一感——天下之大,唯我独尊!

城下忽然传来小孩儿受到惊吓的啼哭声,身侧的老汉赶忙捂住他的嘴,那孩子的脸憋得通红,泪水流了一脸,也只能嗤嗤哼哼地默默抽泣。

“后晋的百姓们,朕也是人,你们不要害怕,”耶律德光指着跪在脚下的石重贵,缓缓说道,“朕要让你们从石氏的暴政之下得到解脱,朕本不想到这里来,是你们的皇帝引我来的,你们要怪,就怪这无道昏君好了。”

城下驻足的杜重威早已瞅准时机,先而进言,“夷、夏之心一统,皆愿推戴契丹皇帝入主中原!”

“朕对中原不熟悉,杜将军所言着实折煞于朕,断不可行。”耶律德光赶忙推脱。

杜重威以为他接下来会把后晋皇位让予自己,不料,众人已在赵延寿的带领下,向高高在上的耶律德光三跪九叩起来,浩浩汤汤,如雷鸣震天。

“既如此,朕便勉为其难,接受民心所向罢!”耶律德光将目光转向呆若木鸡的杜重威,阴狠一笑,“杜将军对契丹入主中原劳苦功高,特此册封为‘负义侯’,后代永享此官爵,以示朕对爱卿的器重庇佑。”

赵延寿早就猜到耶律德光绝不会轻易将中原送予他人,看到昔日的敌手杜重威被他耍的团团转,内心极为暗爽,他自感机会降临,便壮着胆子说道,“最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如今万事皆已落定,为保中原长治久安,还请陛下早日确定储君人选。”他满脸胸有成竹的模样,“陛下爱臣如子,臣亦对陛下忠心不二。故愿效仿晋高祖先例,臣更愿以皇太子身份,辅佐陛下料理中原琐事……”

耶律德光脸色顿时一黯,笑容更加阴鸷,把赵延寿的话生生噎了回去,“爱卿,你脑子糊涂了吧,皇太子是要朕的儿子才能做,你又如何做得?”

因救父心切,安歌与赵元朗自后蜀,日夜兼程朝符军驻地许州快马加鞭,一路上,得见饿殍满地,百姓流离失所。

到了襄州一带,突起鹅毛大雪,因雪夜难行,二人便商议着进城求方栖身之所。

但觉十分蹊跷,夜幕降临,城内却无半点灯火温暖的痕迹。

走近一瞧,眼前景象着实令他们愕然得几乎晕厥过去。

放眼满城地域,横七竖八地倒着数不尽的尸体残肢,凝固的血水在纷繁雪片的夹杂下,泛起无尽鬼魅般幽红,腥气四溢,死寂弥漫,仿佛真实版的人间修罗场。

赵元朗似乎也没见过如此场景,扶着马匹连连干呕。

突然,安歌的腿被身侧不知何物死死缠住,吓得她跌坐在地。

赵元朗拨开她脚边的尸身,才发现竟还有个小女孩被压在堆积如山的人群之下,毫发未伤。

他们赶忙找到一座破庙,燃起篝火,又四处寻了些水源,拿出粟米干粮,煮些稀粥喂她来喝。

看着她不过七、八岁光景,被救之后,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屋顶,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打着冷战,牙齿磨得几乎下一秒就要碎成土渣。

安歌抱着她,极尽安抚之能事,“有哥哥姐姐在这儿,不要怕,我们来保护你。”

赵元朗望着火苗跳动,眼神充满愤懑,“少将军,如今中原已落入那帮契丹人之手,连皇帝宝座都让耶律德光夺了去,可是他们却不安分守己,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大开杀戒,做出此等屠城之事,简直是禽兽不如!”

怀中的小女孩本忽得啼哭不止,手舞足蹈起来,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爹娘!弟弟!我怕……你们别抛下我……”

安歌含泪相拥,对这种骨肉分离的悲伤竟是出离的感同身受。

不知为何,在无数个梦里,她总会梦到自己一个人穿着褴褛的衣衫,光着脚丫,到处寻找爹娘却寻不到,每次醒来,都会泪满枕席。

虽从小深入战场,见证过无数生死的残酷,但在骨子里,她却害怕极了和家人的生死分离,这种焦虑融化在梦里,却也终有一日真实地走进了她的现实世界。

栾城之别,是她人生经历的第一场彻底失败的战役。

所以看到这个女孩儿,便好像透视到梦中孤苦伶仃的自己。

小女孩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安歌,又抬起绵软的小手,替她擦拭眼角泪滴,“姐姐别哭,骓儿会乖……骓儿不会像弟弟,因为哭闹,被好多长头发的人,挑在刀尖刺死了……”

“骓儿,别说了!”安歌连忙捂住她的嘴,“一切都过去,不要再想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赵元朗也泛红了眼圈,“我的三弟也如骓儿一样大的年纪,我不敢想象这样的事,若有天发生在他身上,该怎么办。这悠悠乱世,只盼着父母手足安好,盼着自己能再见到他们。”

“自盛唐衰败,天下百姓便堕入水深火热之中,每一个人已经不单单是个体,这世间的儿郎都要为自己的家园故土挥洒汗血。元朗兄,你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你我的志向也颇为相似,虽然路漫漫其修远,但我会始终坚信曙光到来的那一日,所以,也望你能够坚守必胜的信念,乱世终将远去,盛世还需要我们亲手来缔造!”

“多日以来,看到少将军以女子之身书写报国热忱,实在令我等男儿相形见绌。少将军对元朗有知遇之恩,若不嫌弃,元朗愿意一生追随少将军左右,协助少将军完成你我共同的梦想。”

“你一口一个少将军,耳朵都要磨出老茧来。你我既如此有缘,不如在此摒弃什么性别差念,从此志同道合、义结金兰,你看如何?”

“元朗幸甚!少将……妹妹,苍天在上,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赵元朗都会铭记初心,永不背弃金兰承诺。如有叛离,心有所想,势必永世不得实现。”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极其精美的雕花玉簪,“这是我离家前,母亲留给我的念想,在此转送与你,便作你我结拜的金兰信物罢!”

安歌接过这方沉甸结实的玉簪,又见簪面各色琉璃珠与宝石仔细镶嵌,便知这起码是唐时传下来的珍贵物件,恐怕价值连城,便推辞不敢受。

“妹妹若不拿着,便是瞧不起我们赵氏。虽然赵氏比不得符将一门高贵,亦代表我追随符氏报国的拳拳之心,还望你能笑纳。”

“元朗兄所言赵氏,莫非是涿州刺史赵敬大人一脉?”

“赵敬乃元朗祖父,家父赵弘殷曾拯救后唐庄宗有功,负责过一段时间的禁军管理。晋朝以来,家道中衰。作为赵氏长子,母亲希望我能重振家业,一年前,便让父亲将我安排到杜重威手下做事,谁成想,他竟是此般寡廉鲜耻之人!”

“果然!”安歌恍然,超凡的马术和武功,还有隐约得见的贵气,却当是累世官宦家族方可培养出的子弟,“元朗兄过谦了。”

“先祖如何位高权重,皆与我无关。我只有赤手空拳、一片丹心,只愿为驱除契丹、重现大唐盛世,书写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功绩。”

她紧握玉簪,郑重且赞赏地朝他点头示意,随即望向臂弯中的孩童,“骓儿你看,有姐姐和元朗大哥保护你,莫要再担心害怕,快快安心睡吧。明日我们便一同归家,领兵去寻找我的父亲,再去找契丹人,一并报仇家国雪恨!”

苏武执节归,班超束书起。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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